赵雪漪听得宫女全都退了出去,才跃身从横梁上跳下。
“谁?”轻纱罗帐中传来一个女子警惕的声音,烛光中隐约看见罗帐之后她的身影坐了起来。
“皇后娘娘莫惊,我是从大辽来的。”赵雪漪没料到她竟听见了自己的动静,连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帐中的女子一愣,随即一只纤纤素手迫不及待地撩开了那罗帐。这女子年纪三十有余,此时虽未着盛装,长发也只是随意披下,但眉目间的清秀明净,却是一番别样的风韵。
她的目光落在赵雪漪脸上,一丝惊讶闪过她的神色间,随即她趿履下床,快步走过来:“你就是赵雪漪赵姑娘吧。”
这回轮到赵雪漪吃惊了,她望着眼前的女子,脱口道:“娘娘如何知道……”
这位皇后娘娘嫣然一笑,手指轻轻撩了撩赵雪漪耳畔的花枝耳坠:“这是我当年的陪嫁之物,宁儿最爱的人,我怎会不知?”
眼前这女子,正是耶律宁的族姐耶律南仙,现下是西夏皇帝李乾顺的皇后。
此时耶律南仙也忍不住细细打量赵雪漪,眼前这少女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一身衣衫虽见皱褶尘灰,脸上也有些风尘之色,却难掩惊世绝俗的天生丽质,眉宇之间顾盼神飞,心中不由得便亲了几分。
她拉住了赵雪漪的手,叹道:“我来到西夏之后虽然与宁儿常有书信往来,却已是十多年没有见过一面了。当年我走的时候,他只有这样大。”她说着用手在腰畔比划着,忍不住轻笑出声,“一转眼快十几年过去了,都不知宁儿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赵雪漪略一沉吟,转身向左首的案前走去,耶律南仙心中好奇,也跟了上去。只见赵雪漪提笔挥毫,不过片刻,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跃然纸上。
耶律南仙心念一动,接过那画像细细观看,画像上的男子英武伟岸,却是眉目清秀,尤其是那双眸子殊为传神,其中的清澈明净,竟同自己记忆之中一模一样。
耶律南仙心中暗叹赵雪漪书画造诣了得,而她寥寥数笔便将耶律宁描画得如此传神,足见确是真正把这画中人深深放在了心里。耶律南仙望着这画像,似乎分别多年的弟弟真的站在自己面前,她忍不住便嘴角含笑,目光中爱怜横溢。
“我最近听闻大金皇上已经出兵攻打夹山,宁儿现在身在何处?”耶律南仙忽然想到了这个,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未曾想听她提起此事,赵雪漪蓦地眼圈一红,当即跪了下来,倒将耶律南仙吓了一跳。“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金兵已经攻入夹山,秦王和宁哥哥,还有妃嫔公主们都已被俘,天祚皇上生死未知。”不知为何,此时面对耶律南仙,赵雪漪竟蓦地止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仿佛这些天来扛着那些恐惧、担忧、委屈、心酸的力量,都在见到耶律南仙的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不顾耶律南仙伸手来扶,盈盈叩首:“恳请皇后娘娘奏请皇上出兵相援,娘娘即便不念天祚皇上旧恩,也该顾念这份姊弟之情;皇上即便不念夏辽两国十数年前约为兄弟之义,也该顾念他与天祚皇上这份翁婿之情!”
她起初并没有贸然说明来意,因为她不清楚这位已经做了西夏皇后十数年的大辽郡主,心中究竟还有没有自己的故国,她对耶律宁究竟还有几分疼爱。直到她看见耶律南仙看着画像的神情,她开始相信,虽然多年过去,耶律南仙仍然对这个弟弟十分在意。
赵雪漪抬起了头,急切地望着耶律南仙的神色,一颗心犹自定不下来。
耶律南仙看着她,目光又转回手里的画像,良久才道:“你孤身一人从夹山突围,又一路前来兴庆府,就是为了求我奏请皇上出兵?”
赵雪漪愣愣地望着她。耶律南仙脸上的神情竟让她有些捉摸不透,她想了想,这才神色坚决地点头。
“难得宁儿能有这样的红颜知己,果真巾帼不让须眉。我答应你,尽力而为。”耶律南仙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虽然她说尽力而为,却让赵雪漪不由自主地相信,她定然能够做到。她的话让赵雪漪喜不自胜,就像在黑夜中跋涉了千百年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
她再度向耶律南仙叩拜:“多谢娘娘,雪漪代宁哥哥谢过娘娘!”
“好了,我都答应你了,你还不起来。”耶律南仙嫣然一笑,伸手扶起她:“你开口闭口娘娘长娘娘短的,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你也跟宁儿一样,叫我一声四姐吧。”
“是,四姐。”赵雪漪也盈盈一笑。
耶律南仙叫宫女进来,吩咐她们为赵雪漪沐浴更衣,又叫人备下菜肴果品,向赵雪漪道:“你就放心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即刻就去见皇上。”
赵雪漪只觉自己连日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得以放了下来,这样一来积累数日的疲惫果真全都向她袭来。
可是直到她沐浴更衣之后,耶律南仙仍然没有回来。赵雪漪闷闷地遣去宫女独自坐着,心里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宁哥哥也不知怎么样了,那完颜宗望应该不会为难他吧?她看得出来,完颜阿骨打仍然不想杀他,至少他暂时还很安全。其实在金兵手中,只怕比在耶律延禧和耶律定身边更安全。
李乾顺仍然在批阅奏折,忽听得外面敲响了二更。他站起来舒了舒筋骨,正好此时近侍来报皇后娘娘求见。李乾顺不知何事,忙道:“传。”
耶律南仙一身便服,发髻也未梳,一看便是准备就寝来不及更衣便匆匆前来。李乾顺一见,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迎上去:“皇后……”
“臣妾叩见皇上。”不等李乾顺的话说完,耶律南仙已经跪了下来:“臣妾深夜觐见,是有要事禀告皇上。”
“皇后请起,你有何要事?”
耶律南仙犹自不肯起身:“臣妾听闻金人已经攻破夹山,皇亲被俘,天祚皇上流亡,如今大辽已岌岌可危。臣妾虽在大夏十数年,大辽仍是臣妾故国。臣妾斗胆恳请皇上,看在臣妾与皇上十数年夫妻情分上,也看在太子和公主的份上,求皇上下旨出兵援辽!”
“出兵援辽?”李乾顺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沉默不语,大殿中一时静得让人不安。良久,李乾顺才缓缓道:“皇后,这样做的后果你想过没有?”他凑近了耶律南仙:“你只想着大辽,可曾想过大夏?”
“臣妾正是为大夏着想。”耶律南仙强压自己心中的慌乱,努力让声音平静一些:“夏辽两国世代约为兄弟之国,世代结为姻亲,既然如此,没有兄弟有难大夏却袖手旁观的道理。”她抬起头望着李乾顺,目光中的无畏让李乾顺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高贵的成安公主。
“先帝惠宗十八年,大辽曾出兵襄助先帝平定二王之乱。乾统六年,天祚皇上遣牛温舒使宋,令其归还所侵占夏地。如今大辽生死存亡之际,大夏理应相助。更何况夏辽国界为邻,唇亡齿寒,金人果真攻灭大辽,完颜阿骨打的野心又岂会因大辽而止?届时无大辽牵制,金人进攻大夏更是易如反掌。大夏做不了大辽的兄弟之国,便要沦为大金的附庸之邦。”
李乾顺沉吟良久,认真思考着耶律南仙的话。他又看了一眼耶律南仙,当年大辽盛时,天祚帝将她封为成安公主下嫁,而近年来大辽日渐失势,她仍然能保住皇后的地位,皆因她于李乾顺而言,不单单是一个只有美貌的娇妻。耶律南仙不但有母仪天下的气度,更有敏锐独到的头脑,此时她的话,究竟是不是仅仅出于私心,究竟该不该听?
耶律南仙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满是坦诚和恳切。
“来人,”李乾顺终于打破了这骇人的沉寂。“拟旨,邀大辽天祚皇上来夏,命李延平将军亲自率军两万,明日一早出发送往夹山。”
“臣妾代天祚皇上叩谢吾皇恩典。”耶律南仙再拜叩首。
“起来吧。”李乾顺淡淡望了她一眼:“你回去吧。”他转身不再理她,只向旁吩咐道:“摆驾景香殿。”
耶律南仙心里蓦地一刺,景香殿,那正是平贵妃的寝宫。
赵雪漪独自一人在寝宫中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意识已有些模模糊糊。
朦胧中有人将一物轻轻盖在了她身上,她下意识一缩,脱口叫道:“宁哥哥!”这一叫倒把自己惊醒了,抬起头环顾四周,原来自己竟伏在案前睡着了。耶律南仙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适才正是她将一件长衣盖在赵雪漪身上。
“四姐,”赵雪漪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手,“皇上答应了吗?”
耶律南仙脸色有些苍白,眼角似乎还有泪痕,但她只向赵雪漪温和地一笑,点了点头。
赵雪漪大喜过望,顿时便觉如释重负,紧紧拉着耶律南仙的手激动不已:“多谢四姐……”
耶律南仙笑着伸手搂住了她肩头:“你奔波这些天也累了,好好歇一歇。今日皇上不会来,你就和我睡吧,多给我讲一些宁儿的事情。”
赵雪漪坐在罗帐中,看着耶律南仙解下身上的华服。她的眉宇间似乎有淡淡的愁色,在她掩饰的缝隙间不露声色地挤了出来。耶律南仙在赵雪漪身边躺下,赵雪漪忽然心中一动,也不知是多久以前,哥哥进京觐见,她和梅姐也曾经这样彻夜长谈。这情景想起来已是恍若隔世。
“四姐,你能不能……替我遣人送一封信去冀州?”
“好。”耶律南仙一口答应。她细细望着赵雪漪精瓷一般的面庞,微笑道:“这般花容月貌的姑娘,难怪宁儿为了你,两次拒绝与西夏联姻。”
赵雪漪心中一暖,轻声道:“这事他从未对我说起过。”
“他当然不会说起。”耶律南仙的眼神满是爱怜横溢,“宁儿从小便是这样,自己再多的苦也不肯向旁人提起,旁人如何负他,他终究是不肯负了旁人。”她笑着拍拍赵雪漪脸颊:“明日一早李延平将军便带兵前往夹山,你就安心呆在我这里……”
“四姐!”赵雪漪蓦地打断她,“我要随军去夹山。”
“妹子,现在那里兵荒马乱,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宁儿交代?”
赵雪漪却只是满脸坚决:“我一定要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