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寒流和冷月,玻璃窗上凝结了团团簇簇的霜花,很有些花园的气象,想象力丰富一点的能从中看出喇叭形的百合花来,也能看出重瓣的玫瑰和单瓣的矢车菊。阳光从山峦般的云层后射出来,霜花散发出瑰丽的光泽。
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也将是崭新人生的开始!朝迷幻般的霜花投去一瞥,筱飞燕出了病房。刚才,她已经办好了出院的手续,主治医生本来不同意她出院的,但她坚持:“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认为自己可以出院了。”她身体里换了个灵魂,医生要是能治才有鬼了,住院也只是白浪费钱。
林怡真是够意思,把她的药费及处理车祸善后事宜的费用全包了,但是她不想接受这份人情,会把钱都还给林怡,所以再留在医院,浪费的钱也是自己的血汗,呃,好吧,是浪费叶湄的积蓄。
出了医院,没有多少暖意的阳光照射到身上,筱飞燕神思一阵恍惚,直到被人粗鲁的扒到一边,她才还过神来。
那是一个初为人父的年青男子,他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另一手环护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尤其是年轻的父亲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刚才扒开挡路的筱飞燕时,他的视线也没有片刻离开自己的孩子——哪怕孩子包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什么。
真是有缘,叶湄跟那对年轻夫妻居然同住银海小区同一栋楼。在电梯里碰到,年轻的母亲主动招呼:“你也是刚从医院回来的吧?”
“是啊。这是你们的宝宝吧?”问罢,忽然想到自己的孩子,筱飞燕脸上的笑容隐去,幸好这时电梯门开了,她逃似的出去了,电梯门在关的刹那间还传出年轻父亲自豪的说:“嗯,是个小调皮鬼。”
擦去眼中涌出的泪,筱飞燕找到1216室,从本属于叶湄的皮包里摸出一大串钥匙,手还在颤抖,眼泪也止不住的流,好半天都没找出那把开门的钥匙,对门拎垃圾出来的老大妈狐疑的站在门口打量着她,用一种审问的语气问道:“钥匙找不到了么?”
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门牌号,筱飞燕暗叫:天,居然是1016室!她尴尬的回头朝老大妈吱唔两句,匆匆朝楼道跑去,一阵风似的跑到十二层,来到1216室门前时,电梯门开了,十楼那位警惕性颇高的老大妈居然听懂了她含混不清的话,追到了十二层。还好,这回一下子就打开了门,她朝那位明显神情放松的老大妈笑笑,连忙进屋去了。
房子是个小两室一厅,但采光很好,客厅通向阳光的一整面墙都是玻璃,水蓝色的薄纱从屋顶一直垂落到地面,像清波微漾。靠墙角的两个原木花架,一边摆一盆洋兰,另一边摆了一盆红掌。花架的四周摆放着十来种盆栽绿植,外面的阳台上摆了一个藤制秋千架,秋千架的四周也摆了些盆栽的花花草草的。
看得出叶湄都没怎么打理这些花草绿植,蔫了死了的占了大半,看得筱飞燕一阵心疼:“真是个败家女,这得浪费多少钱啊。”她自幼就喜欢养些花花草草的。小时候父亲还在,家里环境好,家里被她弄了个小花园起来,后来父亲因为非法集资入狱,后病死狱中,家产也被查抄拍卖抵债,她跟着母亲和哥哥搬进租住屋里一住经年,还时常用些小瓶子碗养些小小的水培植物。
打理完花草绿植,收拾完屋子,筱飞燕感到有些累了,给自己弄了杯热可可,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泛黄的日记,窝在秋千架里翻看那本日记。
日记的第一页上用飘逸的柳体写了一行字:相对于大自然,艺术就是赝品。
目光在第一页停留了很久,直到杯子里的热可可不知不觉中喝得见了底,她才往后翻去。第二页贴了张全家福,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拥着一个跟叶湄长得很像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肥嘟嘟的扎冲天辫的小姑娘。
日记的第三页仍是用柳体写的一段话:艺术的价值高低,区别在于其所摩仿自然事物神韵或者灵性的程度高下。艺术家以文字、绘画、舞蹈、雕塑、音乐等等形式表达主观与情感需求,简单的对生活浓缩化与夸张化,只能称“匠”,而不能称“大师”。
第三页之后,用简洁精炼的文字记录了一个现代版徐霞客的旅行经历。
末页,是一个铁钩银划的签名跃然纸上:叶轻潮。
叶轻潮是目前这具身体的老爸,在登喜马拉雅山的途中跟妻子一起遇难,筱飞燕本来还不明白这对夫妻怎么忍心在孩子那么小的时候双双远游,而今算是明白这对夫妻都是那种理想至上的艺术疯子。
也许是血脉中有叶轻潮夫妻的不安分因子,筱飞燕生出追寻他们的足迹的想法来。亲近自然,感悟舞之灵韵,才能让自己的舞蹈不仅止于用简单的用肢体语言宣泄内心情感,才有可能让童年时的豪言壮语有变成现实的可能:我的理想是成为世界级的舞蹈大师。
要说叶湄的身体就是体形不错,别的一无可取。筱飞燕抬起右腿看看,低声叹道:“得从最基本的压腿开始,任重而道远啊。”
锻炼身体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当务之急,筱飞燕得把林怡垫的钱给还上。把叶湄的存折翻出来,发现三个存折上最大的一笔存款是三千元,不够还零头的。“也是个穷苦人家的苦命孩子啊。”叹罢,她把身体扔到床上,拉过带着微微馨香的被子蒙在头上。
穷搜脑汁,想到出事前曾有人跟叶湄联系买叶家老宅,叶湄准备问过姑婆的主意再答覆那人的,筱飞燕决定马上去叶家老宅。
叶家老宅是砖木结构的平房,很有些年份的样子,墙缝的青苔间长出些狗尾巴花之类的杂草。筱飞燕站在檐下怔忡片刻,有些心虚的推开虚掩的门进去了。
厅屋东墙窗下的摇椅里躺着脸皱缩似核桃的老太婆,摇椅旁边有一盆炭炉,她身上盖着一条厚毛毯,眼睛本来眯着,等筱飞燕进来,便猛的睁开,眼神中透着洞彻人内心世界的睿智光芒。
心虚的挪开目光,筱飞燕说了句废话:“姑婆,还好吧。”
老姑婆猛的坐起来急切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姑婆这几天心一直在跳。湄子,”
想要随便敷衍一下的,筱飞燕话到嘴边,却不料黑暗中有人在说:“出了个车祸,林怡帮我垫了些钱。我自己只剩三千块钱。”
“老宅不能卖。”人老心姑婆断然道。她起身来颤颤巍巍的往东厢房里走,筱飞燕忙上前来扶着一起走,听她絮絮叨叨的讲老宅的故事。
东厢房里有整套的雕花中式木床,垂着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帐子,床前有一块横踏板,上面整整齐齐的摆着三张黑底金绣的绣花鞋来。姑婆对绣花鞋情有独钟,叶湄每年在节假日和姑婆生日的时候,都会送一双绣花鞋来,这三双绣花鞋都是叶湄送的。
姑婆上踏板的时候明明没有往脚下看,却准确无误的踩在两双绣花鞋之间的空处。她趴在床上,在枕头下面摸出一张存单递给筱飞燕。
“这钱您老自己留着吧,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说完,筱飞燕把存单塞回到姑婆手里,又补充:“老宅我也不会擅自作主给卖掉的。”
再次把存单塞给筱飞蒺,姑婆有些伤感的说:“姑婆就你这么一个亲人,这些钱不留给你还能给谁呢?”
瞥了一眼存单上的数字,筱飞燕吃惊不小:“十六万?”记忆中,叶湄父母死时只留了这么个老宅子,姑婆原是从农村老家请来照顾小叶湄的保姆,老人家一生未嫁,把叶湄拉扯大已经很不容易了,攒下这笔钱可不容易。再者,自己打算追寻叶湄父母的足迹浪迹天涯,老人家也得留些钱防身。“我不能要您的钱。”她像烧着手似的把存折硬塞给姑婆。
“本来是留给你办嫁妆的。现在你急用就先拿去应应急吧。”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急。林怡的钱可以欠着,我领了薪水慢慢的还,没关系的。”想着姑婆其实当初不赞成叶湄买新房子,筱飞燕又道:“我还可以把那套房子卖了。总之,您的这钱我不能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