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人说,这个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了许多。过罢中秋没有多久,地处南方边陲的新州便让人提早感受到浓浓的初冬气息。霏霏冷雨下个没完没了,淅淅沥沥一下就是十来天,下得大街小巷湿漉漉,低洼处汇积着一潭潭混浊的泥水。偶尔有几辆破旧得不像样的老爷军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载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物资老牛拉破车似的“轰隆隆”驶过,溅起一片水花。
随着季节更迭,肖家大院花厅地上铺满落叶,唯独那株亭亭玉立的玉兰树却迎着飒飒寒风,一夜之间缀满洁白的小小花朵,空气中飘溢着浓郁的芳香。
又是一个黎明。久雨初晴,阳光明媚,苍穹宛若水洗一般,湛蓝湛蓝,蓝得让人心跳,蓝得高深莫测,偶尔有几片淡淡的云絮,如丝似缕,悠悠飘过,渐行渐远,须臾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初升的太阳穿透高过屋檐的桂花树上密密的枝叶,把无数金色的光点洒落在碧绿的草地上,在凉爽的秋风中轻轻摇曳,闪闪发亮。
这两天,肖素芳的心情无缘无故地显得特别好,大清早跳下床,她就忙着梳梳洗洗,收拾得整整齐齐,显得格外光鲜亮丽。她剪着短发,身穿校服,胸前挂着三角形蓝底校徽,脚着黑色平底布鞋,肩背墨绿色书包,满脸阳光地快步走下楼,边走边高声招呼住在厢房的刘阿林:“阿林,不早了,该上学了,走吧!”
刘阿林背着书包,从花厅旁边的厢房走出来,回头跟刘满嫂和小妹挥手告别:
“妈,我走了。”然后,朝打扮得光亮夺目的肖素芳微微一笑,两人肩并着肩,高高兴兴上学去了。
从“彩云巷”肖家大院到省立高中,有一段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路程,来回走一趟少说也得个把钟头。
他俩为了赶时间抄近路,专挑七弯八拐的小巷走。与“彩云巷”大抵相同的是,这些小巷住的多半也是豪门大户,巷子两旁清一色是青砖砌就的高墙,更有几户人家墙头上饰有或蓝或绿或黄的琉璃瓦飞檐,高墙后面宅院深深,透出几分高深、神秘的味道。这些雕龙画凤的豪宅,千篇一律,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毫无个性可言-即便如此,行家一眼便能认定豪宅主人不同的身价,可以分毫不差地告诉你:这是官宦人家,那是书香门第,再过去住的是身家亿万的富商,百发百中,丝毫不差。
肖素芳一路走一路说笑:“阿林,人家都说,人的悲欢天注定,人的离合皆缘分。这话,我不相信。但是,我相信人的第一印象。第一眼给人留下的印象,非常重要,往往由此引出许多有趣的,甚至荒诞不经的故事,影响着人生这部大戏的剧情发展,画出一生命运的轨迹。所以说,有时候,人生舞台的大幕刚拉开,结局便已注定,而且不可逆转。这就是我说的第一印象的重要性。”
“你少卖关子!拐弯抹角,咬文嚼字,云里雾里,叫我瞎猜。你说的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刘阿林话是这么说,脑袋瓜并不傻,他何尝不知她语藏玄机,有意叫人似懂非懂,想入非非,怎么解读都可以。刘阿林不便一语道破,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作糊涂,真像听不懂似的。之所以如此,不能怪他,实在事出有因。打从那天饶家兴的身影出现在肖家大院之后,种种迹象显示,此人和肖素芳关系非同一般,隐约听出他们有过终身之约。但是,细细观察之后,发现肖素芳明显处于被动地位,时不时还会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对饶家兴的不满与厌烦。这种扑朔迷离的关系令人颇费猜疑,令人看不清读不懂捉摸不透。许是因了这个缘由,刘阿林一直怀有一种道不明的别扭与戒心。这个年龄的少男少女,在感情的天地里,谁不是稀里糊涂、懵懵懂懂走过来的?
当然,肖素芳并没有察觉出刘阿林内心的复杂与疑虑,咬咬嘴唇忍住笑,俏皮地侧脸问:“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不是明知故问吧?”
刘阿林心一跳,表面上保持平静地说:“真的听不懂,不明白。”
肖素芳说得很爽快:“好吧,你不说我说,我把话再说白点,我指的就是我们!”
“我们?”这回,轮到刘阿林故作糊涂了。
“对,你和我,你想听听我的高见吗?”肖素芳快活地笑着反问。
“洗耳恭听,说吧。”刘阿林被她逗乐了,说话变得轻松起来。
“说起来很有意思,那天,对了,中秋那天,你路过我家门口,鬼使神差地摘了几枝桂花,本来只是小事一桩,偏偏被‘大虎’发现,乱吼乱叫冲出去。真的,我当时很生气。心想,这家伙一点规矩不懂,好好几枝桂花没碍着他,他也不放过。想摘就摘这怎么行?非要修理修理他不可。没想到,我抬头看见你时,不知是何缘故,满腹怒火烟消云散,想修理你的念头马上打消了。更没想到的还是后来,因为这几枝桂花惹出来的祸,居然让我们走到一起,住在一个屋檐下了。你说,这不是第一印象作怪吗?”肖素芳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个没完。“不妨换个角度再想想,当初,如果你没有摘花,或是‘大虎’没有发现,或是我没有认真追究,再不就是刘老师没有出现,后面的戏就不是这么唱了,大幕落下,草草收场,你说,是不是这样的结局?”
“你真会说话,头头是道。”刘阿林心头七上八下,好像有些乱,尴尬地笑笑没表态,给人以暖昧的印象。
“你看,谁也没有料到,剧情千变万化,没过几天,我们竟然一块上学,坐一张课桌了。”肖素芳似乎动了感情,言语间透出几分少女特有的温馨、妩媚与羞涩。
他们走出小巷,抄条近路,沿着西门城墙脚下杂草丛生的荒凉小径往前走。路旁是空旷无人的池塘和菜地,周遭一片寂静,阒无人迹。
时序临近初冬,天气一日凉似一日。这里原先一派生意盎然的绿色,已悄然换上了冬装,树梢上轻轻拂过的寒风,染黄了一树绿油油的叶片,染黄了池塘边丛丛簇簇的杂草。杂草丛中偶尔有三五朵或紫或红或黄的牵牛花,顶着透骨寒意傲然绽放,不断摇曳着讨人怜爱的笑靥。
“要说缘分,这大概就是缘分吧。”肖素芳迈着轻快的脚步,淋漓尽致地发挥着精辟独到的高见,“不妨再想想,如果没有第一印象,我们至今依然是陌路人,相逢不相识,擦肩过去,各奔东西,更谈不上相识又相知了。”
“你的第一印象真伟大!”刘阿林被她快乐的情绪感染,原先的那份拘谨不觉烟消云散,风趣地回敬了一句。“实话实说,我给你的第一印象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装傻!”肖素芳狡谲地一笑,反问:“还要问个明白吗?”
刘阿林壮着胆子,用开玩笑的,口吻,正话反说,有意激她一激,“当时,你把我看扁了吧?”
肖素芳故作正经地顶撞回去:“也许吧。”
刘阿林开心地笑了。他脑子里倏忽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敛起笑容,鼓足勇气,刚要开口问个明白,没等他启齿,肖素芳停住脚步,目光锁定路边一丛挂满露珠、娇艳欲滴迟开的牵牛花,对刘阿林说:“阿林,你看,这几朵迟开的牵牛花太可爱了,多美多坚强啊。”
“是啊,美,真美。”刘阿林随声附和。“顶着寒风傲然开放,说明它坚强不屈。”
“摘一朵送给我,去!”肖素芳淘气地咬咬嘴唇看着他。“因为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不,不能摘,”刘阿林一本正经说,“你不是说过,花是看的,不是随便采的?”
肖素芳开心地“格格”笑了,侧着脸对他说,“阿林,看样子你人还老实,没想到嘴巴好厉害啊。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我心情特别好,应该是个例外。”
“为什么?”刘阿林不依不饶,非要问个明白。
肖素芳笑得很甜很纯真,放低声音,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涩说,“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我们是同学了,是坐在一张课桌上的同学了。”
刘阿林心头擂鼓似的怦怦狂跳,没有勇气追问下去,也不敢抬头看她一眼,顺从地摘下几朵小花双手送给她。
肖素芳昂起头,挺起丰满的胸脯,对刘阿林说:“送花要有诚意,有诚意就给我戴上!”
凭良心说,这一下着实让刘阿林太为难了。对于一个来自江北乡间的青年来说,未免过于苛求了。刘阿林脸孔涨红,心跳加快,怯怯地站着不动,始终鼓不起勇气跨出这一步。
“怕什么?我都不怕,你还怕?”肖素芳大大方方催促道。
百般无奈,刘阿林只好勉为其难,硬着头皮,喘着粗气,低下头慌乱地把小花别在她胸前。
肖素芳心满意足,笑得好开心,好清纯。
他们穿过萧森、冷清的荒郊野外,来到距离省立高中不远的小街上,见报童从他们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买报,买报,快来买报!日本鬼子猖狂进攻,中国军队大撤退,南方重镇武汉、广州先后失守,全城大火……”
刘阿林和肖素芳同时打个激灵,急忙叫住报童:“回来,买张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