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那么多,差得太远了,”小妹乐得咧开嘴巴孩子气地“咯咯”大笑,笑得东倒西歪。
“没错吧?”肖太太笑问。
“好吧,那我讲三个和尚挑水的故事。”小妹敛起笑容,眼睛望着天花板,骨碌碌转动几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肖太太喜欢不喜欢,咽了一下口水,一本正经地像背书一样,一口气说下去:“从前,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三个和尚,庙在高山没有水,谁也不愿去山下挑水,怎么办?三个和尚……”
“三个和尚凑在一块,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轮流下山挑水……”肖太太顺着她的思路插嘴说。
小妹一听傻了眼,眨巴眨巴大眼睛,张开嘴巴,吃惊地望着肖太太,诧异地问,“怎么,肖太太,你也知道这个故事呀?”
肖太太忍不住笑了笑,指着她的小鼻子说,“我爷爷的爷爷讲给我爷爷听,后来,我爷爷又讲给我听,你说,我能不知道吗?”
“真的?”小妹多少有点失望,天真地叹口气问,“这么说,又是老故事,老得没牙了?”
刘满嫂见沉重、压抑的氛围出现逆转,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赶紧挨过身去,凑热闹地打趣说,“小妹,这个故事太老了,它比爷爷的爷爷还老,不行,小妹,肖太太爱听新故事,你就换个新的好听点的吧。”
“不老,不老,”肖太太生怕小妹扫兴,鼓励说。“说下去,只要是小妹说的,我都爱听。”
“不行,太老了,你爷爷的爷爷听过的,我换一个你爷爷都没听过的,行吗?”小妹正儿八经说。
“好好好,不管新的旧的、老的小的,只要是你讲的,我统统喜欢。”肖太太好不容易露出一丝笑纹。
一老一小的亲切交谈,引来满屋子的笑声。
肖太太在兴头上翻个身,稍不留神,枕头底下有件东西晃了晃滑落地上。
刘满嫂眼尖手快,俯身拣起,一看,天啦,原来是张年轻军官的照片。她定睛细看,这位英俊魁梧的青年军官好眼熟!心头一颤,恍然大悟:果如所料,是他,就是牺牲了的年轻营长肖文生!就是让肖太太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日夜思念的英雄营长肖文生!
笑声戛然而止。大家脸上的乌云密布,空气突然沉闷得可怕。
肖太太拿过刘满嫂手中的照片,背转身去,双手捂住脸孔,两行浑浊的泪水从指缝中不断往下流。
肖素芳心情沉重地低下头,心乱如麻。
刘满嫂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硬将涌上来的泪水咽下肚去。
小妹慌了神,不敢做声。
刘满嫂心揪得紧紧,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悲痛,拔脚往外就走。
小妹忍住眼泪,慌慌张张追出门去。
刘满嫂和小妹一口气跑回花厅右厢房,路过二进大厅肖志明书房门外时,慌乱的脚步声惊动了书房里的肖志明。这时,肖志明心境也不平静,独自坐在书桌前,捧着一张肖文生的戎装照片,默默看着。两行混浊的老泪沿着脸颊簌簌滚落下来。也难怪,肖志明性格虽然内向,从来不把烦恼与忧伤写在脸上,不愿让别人分担他的痛苦,而是默默地藏在心底,但割不断的骨肉深情,却常常让他独自流泪到天明。他听见门外刘满嫂和小妹慌乱的脚步声,连忙抹掉脸上的泪痕,收起照片,快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望去,见刘满嫂和小妹神色异样地直奔花厅而去,他隐约感到情况生变,个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究竟是什么秘密他猜不透吃不准。
刘满嫂回到房间,反手关上房门,一把抱着小妹,呜呜咽咽,母女俩哭成一团。
住在她们对面厢房的刘阿林听见哭声,三步两脚推门进来,见刘满嫂和小妹相拥而哭,几乎哭成了泪人,紧张地问:“妈,怎么回事?”
这一问,刘满嫂触景生情,同病相怜,勾起心中道不尽的凄凉往事,想起几十年坎坎坷坷、悲悲惨惨的遭遇,越哭越伤心,越哭声音越大。
小妹跟着她抽抽搭搭哭个不休。
刘满嫂刚才的种种失态,全都没有瞒过肖素芳的眼睛。她惊诧之余.马上把眼前的情景和此前出现的可疑迹象联系起来,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因此,刘满嫂前脚走出门,她后脚急忙追了出去。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站在书房门旁,透过门缝往外窥望的肖志明,发现刘满嫂和小妹急匆匆走回右花园不久,神色紧张的肖素芳便行踪诡谲地尾随而来,跟着去了花厅。显而易见,这些绝非互不相干的孤立事件,个中必有缘因。肖志明很快就把这一切和肖太太的病,和肖文生的生死之谜联系在一起。无须讳言,这绝非好兆头。他心神不安地掩上门,悄无声息地朝花厅走去。
肖素芳并没有直奔花厅二楼,而是踮着脚尖走到右厢房门外,侧耳倾听厢房里刘满嫂母子的交谈。
“老天没眼,老天没眼!”刘满嫂带着哭腔对刘阿林说,“恶人当道,好人受难,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啊……”
刘阿林茫茫然问:“妈,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刘满嫂没有正面回应,依然哭得很伤心。
“小妹,出事啦?”刘阿林紧张地扭脸问小妹。“你怎么不吭声?”
小妹一个劲地抹眼泪,呜呜咽咽,半天说不出话。
“妈,有事你慢慢说吧。”刘阿林急了。
“都清楚了,都清楚了。可怜肖太太一家,还蒙在鼓里啊。”刘满嫂断断续续哭诉着,“肖太太天天烧香拜佛,可是,老天不长眼,菩萨没良心,好人没好报,她儿子就是……就是……”
“妈,你是说肖文生就是那个营长?”刘阿林紧张地追问。
“是,是,错不了,这回错不了。”刘满嫂哭得好伤心。
“我们看见肖少爷的照片了。”小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证实说,“是个当兵的,也是营长,妈说,没错,就是他……”
“就是他?”刘阿林木木地站着发呆。
刘满嫂泪流满面,唉声叹气。
站在门外的肖素芳听到这里,宛若晴天一声霹雳,浑身打个激灵,脸色陡变,圆滚的双肩剧烈颤抖,发疯似的跑到池边桂花树下,捏着拳头死命捶着树干,放声大哭:“哥,哥,你……你怎么啦?你……你就这样……就这样走了……”
肖志明走到右花园拱门口,听见女儿悲痛欲绝的哭声,探头一看,肖素芳身子瘫软地靠着树干,凄凄切切,哭得让人肝肠寸断,他来不及深究,心头一阵剧痛,天旋地转,摇摇晃晃,站不稳脚跟,慌忙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回到书房。他一屁股瘫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捧起桌上肖文生的戎装相片,轻轻抹去相片上的泪痕,再翻到背面,上面写着两行工整流畅的字,那是民族英雄岳飞的经典名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肖文生1937年春”。肖志明默视良久,一声长叹,双手掩面,伏在桌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滴落下来。
刘满嫂房间里,一家人沉浸在悲情中。
刘阿林抹掉脸上的泪水,打破沉寂,问刘满嫂:“妈,肖营长的信怎么办?这封信迟早要交给他们的。”
“不知道,不知道,我心里乱七八糟,没有了主意,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们大老远地跑到新州来,不就是送信来的?可是,如今反倒犯难了,给吧不行,不给吧也不行,叫我们怎么办呢?这信是营长最后的一个心愿啊……”从来遇事颇有主见的刘满嫂,面对艰难抉择,心乱如麻,晕头转向,没了主张。
此言一出,没想到的情况出现了:虚掩着的房门“嘭”地被人一脚踹开,随着一阵强劲的风,肖素芳失魂落魄地大哭大叫,一头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