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话是这么说,忠孝不能两全,这个大道理我也懂。可是,事到临头由不得自己,这事落到自己头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儿女终归是当妈的心头肉,是当妈的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只要十天半月不见他来信,我这个做妈的不能不忧心如焚啊!”肖太太满面愁容,泪光闪闪。
书房门外。刘阿林的心头七上八下,见他们聊个没完,念头一转,正要打算转身离去,肖志明耳朵灵光,隐约察觉出门外有个熟悉的脚步声,便提高嗓门问道:“谁呀?是阿林?进来,进来吧!”
“阿林,没事的,你进来吧。”肖太太跟着发话了。
刘阿林有点不好意思,隔门应道:“肖校长,你忙,我回头再来吧。”
“阿林,你进来,肖校长叫你进来你就进来!”肖太太叫住他,自己走到门边,离去前回头叮嘱肖志明:“志明啊,我们都是知天命的人了,风烛残年,经不起过分劳累,你也要少操些心、少想那些烦心事,注意休息,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刘阿林唯恐肖太太发现蛛丝马迹生出疑心,不敢露出丝毫紧张的神色,轻松地笑着,推门走了进去。
肖太太走到门口,和刘阿林打个照面,平静地对他说:“阿林,没事,快进去,肖校长心情好了许多,你多给他说说话,劝他凡事要想得开放得下,不要闷在心里自找苦吃。”
“知道了,你放心。”刘阿林点点头,顺便问了问,“肖太太,你身体好些啦?”
“好,好些,好些。”肖太太随口答道。
“阿林,你有事?”肖志明端坐在书桌前,重新戴上花镜,低下头去看报纸。刘阿林异样的举止,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漫不经心地问道,“阿林,你有事找我?看样子还挺急的,说吧,什么事?”
肖太太离开书房,走到一进大厅,迎面遇见愁肠百结的刘满嫂。刘满嫂善解人意,动作敏捷,快步上前,搀扶着肖太太,关切地问,“肖太太,今天身体好些了?”
肖太太心事重重,情绪低落,叹口气说,“好什么啊?怕是好不了啦!”
“不会的,肯定会好的。”刘满嫂强作笑颜,宽慰着她,“肖太太,你身体底子好,只要放宽心,遇事想得开,活过百岁不成问题。”
“话好说,做到不容易啊。刘嫂,文生又是好久没有片言只语捎回家了,你说,我能不牵挂?能不操这份心?”肖太太言至动情处,眼睛发潮,诉苦道。“唉,一生儿女债,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什么时候才算了结啊?”
“少爷带兵打仗,东奔西跑,路上不好走,写信不容易,迟早肯定会有信来的。肖太太,你放心吧。”刘满嫂被她搅得心里酸酸,难受死了。
“但愿如此吧!”肖太太带着哭腔说。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音菩萨保佑他,好人一生平安!”刘满嫂两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在刘满嫂的陪同下,肖太太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左花园的念佛堂,点起香烛,敲着法器,轻声朗读经文……
刘阿林站在肖志明的书房门口,回头目送肖太太的背影走远,方才放心地跨前几步,小心翼翼地摸出怀中的匿名信,轻轻叫了一声,“肖校长……”他心中七上八下,紧张得像擂鼓似的“咚咚”乱跳。
肖志明惊诧地发现刘阿林神态有点不大对头,几回回欲言又止,好像有话不敢说出来,忙放下手中报纸,摘下花镜,上下打量几眼,满脸狐疑地问,“阿林,怎么?出事了?快说吧!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天塌下来有我肖志明顶着,你不用怕!”
刘阿林定了定神,拐弯抹角,试探地说,“肖校长,的确出了件怪事。情况是这样的:刚才有人从大门缝里塞进一封信来……”这位平日口齿尚称伶俐的年轻人,不知怎么搞的,说话变得结结巴巴,有一声没一句,嘴里好像含着个大橄榄,吞吞吐吐,说得很不顺畅。
“信?又是信?信在哪里?”肖志明十分敏感,刘阿林话刚出口,便忙不迭地追问,“哪里来的信?给我看看。”
刘阿林心情紧张地双手将信放在桌上,为了淡化问题的严重性,刻意轻描淡写追加一句,“肖校长,就是这封信。其实,你看不看一个样,信里肯定是胡说八道,没有任何意义,不值一看!世上千人千面,好人坏人,什么样的人都有,你就不要理睬他了!”
听话听音。肖志明马上悟出他的话里的意思,意识到摆在面前的是一封非同小可、充满恶意的匿名信。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面对此信,肖志明不但不动感情不生气,反而显得十分平静。他只是不经意地瞟了它一眼,淡淡一笑,没有表态。
“肖校长,你看了信千万不要生气,这信肯定是见不得阳光的,那些狗特务躲在阴暗角落里,偷偷摸摸放冷箭,不做人事做鬼事!”刘阿林边说边观察肖志明的反应,尤其是注意他脸部表情的细微变化。
肖志明拿起不曾拆开过的信掂了掂分量,不屑地扔回桌上,忍不住发出一阵嘲讽的哈哈大笑。
肖志明反应如此冷淡,着实让刘阿林感到惊讶不解。这是他始料不及连想也不敢想的。他眨巴眨巴眼睛望着肖志明,探问:“肖校长,这信,你要不要看看?其实,不看也好,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理它!”
“我懒得看,也不值得看!”肖志明不屑地一笑,想了想,抬头对刘阿林说,“阿林,这样吧,你拆开来念给我听,目的很明确,我想让你经经风雨,长长见识,看清世上还有这么一帮丑恶、无耻的家伙。”
“我念给你听?”刘阿林一听,傻了眼,半天反应不过来。他深感为难,念不好,不念也不好。信中乌七八糟的内容可想而知,对肖志明极为不敬,令他难以启齿,没法念出口。
肖志明猜透了他的意思,毫不介意地笑着催促道,“阿林,不要紧,不就是些骂人的粗话臭话下流话嘛?有什么了不起?我领教得多了,听惯了!如果是在千人大会上,我还要大声念给所有在场的人听,让广大民众擦亮眼睛,认清这帮家伙的嘴脸!坏人不骂也会倒,好人骂了也不倒!这是历史的必然!是非功过,历史自有公论!民众自有公论!”
刘阿林见肖志明态度坚决、言辞坦诚,推托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抽出信纸,匆匆扫描一下,然后轻声细语念着:“肖……肖……”刚起个头,他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念不下去了。
“肖志明,你听着……”肖志明接过话头,幽默地说,“信是这样开头的?我没记错吧?往下念!声音大些!更大些!”
刘阿林脸色凝重,勉为其难地念着:“老子早就应该向你发出警告。你口口声声自称是中国国民党的老党员……”刘阿林念到这里,戛然而止。
“怎么又卡壳了?”肖志明不动气,心态平和,甚至带点开玩笑的口吻说,“阿林,我可是在洗耳恭听,认真听他们的奇谈怪论啊。”
刘阿林尴尬归尴尬,只好压低声音念下去:“如果你不是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家伙,那就是你已经老……”
“大胆些,念下去!”肖志明朗声笑着说,“那就是你已经老糊涂了,信上是这么写的,没错吧?”
“是,是”刘阿林无法回避,咽了一下口水,鼓足勇气念道,“你究竟是国民党员还是异党分子?你大概晕了头,连自己姓甚名谁也弄不清了,所以,你才会心甘情愿替异党效劳,为异党卖命!我们绝对没有冤枉你,你操纵下的省立高中,已经不是国民党的天下,而是变成了共党的地盘。这话,你不服气?回头想想吧,这几年,你们省立高中干了些什么玩意?你包庇重用的异党分子,可以公然利用讲台宣传异党主张!公然替异党张目!你披着国民党员的外衣,骨子里干的是异党的勾当!老子严正警告你,你如果再不悬崖勒马,一条斜路滑到底,我们将毫不留情绝不客气地采取断然措施!那时候,你休怪老子不讲情面!不肯手下留情了!现在,老子先送给你两粒‘花生米’,这是向你发出的最后通牒,叫你清醒清醒。”
“念完了?”肖志明不动声色地问。
“念完了。”刘阿林回答。“对对,还有后面的落款……”
“落款是:救国军人,没错吧?”肖志明补充道。
“没错。肖校长,信的内容,你怎么这么熟悉?”刘阿林困惑不解,又接着说,“而且倒背如流、滚瓜烂熟?”
“阿林,你作何感想?”肖志明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一句,“我想先听听你的见解。”
“我的评价很简单,八个字:狗屁不通,一文不值。”刘阿林简洁明了地说。
“好,说得好!我也送它八个字:陈词滥调,厚颜无耻!”肖志明动作迅速地拉开抽屉,拿出几封一模一样的信甩在桌上,手指着说,“你不是问我怎么这么熟悉吗?你看看,同样的信我收到五封,不,这是第六封。所以,我没有新鲜感,只能送它这八个字!”
原来如此!刘阿林心情激动地看着肖志明,婉转提醒说,“肖校长,这帮家伙心狠手辣,丧尽天良,一旦狗急跳墙,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我们不能不多提防些……”
“在我眼里,他们根本不是人,是群没有人性的畜牲!一群没有骨气的畜牲!”肖志明用轻蔑的语气说。
“肖校长,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刘阿林耐心劝道。“以后,你有事出门,我就跟着你,给你当保镖吧。”
“当保镖?有那么严重?大可不必,大可不必!”肖志明一笑,满不在乎地说,“我肖志明正大光明,一身正气,何惧之有?请问,我主张抗战到底错在哪里?共产党坚决抗日,我说共产党做得对,又********?他们有胆量在新州民众面前亮出观点来?敢对我这个人党几十年的国民党员下毒手?我敢说,他们不敢!”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刘阿林坚持自己的观点。“明的不行,他们来暗的呀。”
说话间,随着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朝书房这边快步走来。
“有客人来了。”刘阿林刹住话头。
肖志明侧耳听了听,蛮有把握地笑道,“是刘老师,刘向阳来了。”
不出所料,房门开处,人影一闪,跨进门来的果真是刘向阳。他一大早急匆匆从学校赶来,看样子,十之八九是有火烧屁股的急事。刘阿林起身叫声:“刘老师,你来得好早呀。”
没等刘向阳开口,肖志明抢先一步关切地问:“向阳,大清早的,年轻人不钻在被窝里睡懒觉,赶到我这里来,肯定有急事,没猜错吧?”
“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怎么说都对。”刘向阳一向说话风趣,绕着圈子说,“不过,为了这点小事,我昨晚整夜没合眼,翻来覆去睡不着,赖在床上没意思,一早就来了。”
“你也睡不着?”肖志明笑道,“我还认为这是我们上年纪人的专利呢。”
“我大概未老先衰吧?”刘向阳打趣说。
“你呀,血气方刚,精神焕发,谦虚什么!”肖志明朗声笑道,“说吧,说吧,有什么事值得你大惊小怪的。”
刘向阳无意中瞥见桌上的匿名信,拿起来一看,大叫起来,“怪了,怪了!一模一样的信又寄到这里来了?嗬,他们够气派,一寄好几封,邮票大大的有,舍得花本钱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封信甩在桌上,激动地说,“两封匿名信!昨天寄到学校来的。”
“你那里收到多少啦?”肖志明不屑一顾地问。
“不多不少,四封。”刘向阳回答。
“不对,六封!六封也不算多,连这里的,不到十封!爱寄多少就寄多少吧!反正发了国难财,钱包鼓鼓,不缺那几张邮票钱!”肖志明轻蔑地笑笑,“我肖志明风里雨里几十年,什么怪人什么怪事都见识过!我自有对付他们的办法,刚才我告诉阿林,就八个字,叫着:陈词滥调,厚颜无耻!横批是:不睬它!”
刘向阳笑着补充道,“肖校长,照我看,还要再加八个字。”
“是吗?”肖志明饶有兴趣地问。“哪八个字?说说看!”
“岿然不动,百倍警惕!”刘向阳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