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开罢义演晚会的夜晚,还是那几条没有灯光的黑茫茫的街上,还是那些凭借月色星光和火把照明匆匆赶路的人们。
谢木春拉着肖志明乘坐的黄包车,后面跟着另一辆救亡协会工作人员乘坐的黄包车,奔跑在中华大街上。
那个鬼头鬼脑、行踪诡谲的小特务,寸步不离地跟踪着黄包车。这个少了些头脑、有点莽撞的家伙,许是贪功心切,只顾赶路,无心顾及周围的环境,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经典名言。事实上,他的一举一动早已置人蓝平平一伙的严密监视之中。
黄包车越跑越远。在朦胧的夜色中,前面出现了彩云巷的轮廓。随着参加晚会的人们陆续散去,路上夜归人寥寥可数,恢复了原先那份冷清与落寞。
小特务眼看黄包车就要拐进彩云巷。他知道一旦进入七弯八拐的逼仄小巷,环境于他极为不利,有限的空间束缚着他的手脚,想下手也是难上加难。退一步说,即便做了手脚,危急之中,要想脱身,逃离现场几乎没有可能。照此看来,眼下正是最后一次机会,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了。他狠狠心,拔出手枪,快步往前跑了几步,举起手中枪,对准前面的车子,稍稍抬起枪口……
千钧一发之际,奇迹出现了。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蓝平平他们,动作干净利索,抢先一步.举起手中的弹弓,随着蓝平平一声命令:“打!”顷刻间,雨点般的石子毫不留情地朝着小特务飞去……
小特务来不及扣动扳机,后脑勺上就“啪啪啪”连中数“弹”,“哎呀”一声惨叫,身子一歪,手中的枪跟着响了:“啪啪!”
事实上,警惕性颇高的谢木春早有察觉。他反应果断而敏捷,车子一闪,避开了飞来的子弹。谢木春这一闪,闪得快闪得恰到好处,坐在车上的肖志明方才避过一劫,只是感到肩头被什么东西猛撞一下,火辣辣的,伸手一摸,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谢木春他们毫无畏色,冷静沉着地应对着眼前的突发事件,奋不顾身地拉着车子,飞也似的跑了。
“抓特务!抓特务!特务杀人啦!特务杀人啦!”后面车上的工作人员大声喊叫。
蓝平平一伙雨点般的石子朝着小特务飞去。
小特务头部连中数“弹”,血流如注,痛得“嗷嗷”大叫。他听见后面有人气势汹汹地追来,知道对方早有提防。他被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狼狈得如同丧家犬,慌不择路,抱头乱窜。
蓝平平见大家一举得手,黄包车已经脱险而去,初战告捷,一声呼哨,报童们跑得不见了人影。
翌日,《抗敌报》头版头条,以极其醒目的大标题及时报道了特务暴行的来龙去脉,矛头直指军统特务。那头条的大意说:昨晚,县参议会参议长肖志明出席募捐义演晚会,会上慷慨激昂发表演说,痛斥顽固派和投降派假抗日真反共、制造分裂的政治阴谋,从而得罪军统特务,回家途中遭人暗算,肩部腿部多处中弹,眼下正在医院救治。新闻标题一针见血,用的是赫然大字:“参议长慷慨陈词痛斥顽固派,回家途中遭暗算负伤住医院”。
《抗敌报》旗帜鲜明,措辞强硬,如同引爆一枚重磅炸弹,在小小的新州掀起一股抗议旋风。被激怒的市民们纷纷走上街头,高举标语、漫画游行示威,来势迅猛,席卷全县。
大街上,成千上万的民众高举声援肖志明的横幅和标语,手中挥动着《抗敌报》,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地处中华大街尽头的省立新州医院大门口。
此时,和省立医院门口民众愤怒的声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县自卫总队的办公室正笼罩在阴森肃杀的阴影中。面对被报童“子弹”打得鼻青脸肿的小特务,温富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抓起《抗敌报》,劈头盖脸地朝小特务砸去,跺脚大骂:“混蛋!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堂堂七尺男子汉,手里拿的不是烧火棍,不但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喊爹叫娘,反而让姓肖的从眼皮底下脱身逃走!这成何体统?”
被温富骂得垂头丧气的小特务,半天抬不起头,满腹委屈有口难辩,支支吾吾,话不连声,“我……我……”
“我我我……我个鬼!”温富指着小特务吼叫。
办公室的门“吱呀”地被人推开,饶家兴面无表情地跨进门来。
温富心头“咯噔”一跳,惶惶不安地叫了声,“总座……”
饶家兴略微抬了抬手,制止温富说下去,侧脸打量一下脸孔青一块紫一块、血迹斑斑的小特务,脸色凝重地盘问着:“是谁把你打成这副模样?看清楚没有?”
经他这么一问,小特务鼻子发酸,两行泪水簌簌往下掉,委屈地摇头说:“没有!天晓得,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时候,我追到巷子口,没有路灯,天黑得要命,什么也看不清,突然脑壳一阵钻心地疼痛,天旋地转,人快晕过去了……”
“好糊涂呀好糊涂!这样的事能摆到桌面上让人看笑话?你吃这碗饭也有多年了,怎么不看天时地利,闭着眼睛莽撞行事?人在小巷,前后一堵,两头夹击,你不就成了瓮中之鳖,只有挨打的份了?活该!活该!这样的苦头已经不是头一回,你们应该吃够了!”说到这里,饶家兴瞥一眼怒犹未息的温富,朝小特务扔出一句语带挖苦的风凉话,“遭人暗算,吃些苦头不要紧,算不了什么,不就是留块伤疤吗?问题是,笨猪撞了南墙还懂得回头,懂得马上踩刹车,可是,你们这帮蠢货,吃了亏学个乖都不会,一个劲蛮干,一回回被人家当猴耍了!”
饶家兴的话触痛了温富见不得人的伤疤,他面红耳赤难堪至极,木讷地申辩说,“是,是……那天,那天……拉警报,我也是没看清楚谁下的毒手。”
“这就说对了,人算不如天算,失手总是难免的。”饶家兴接着说,“所以,我从来不主张以成败论英雄。吃点苦头,自认倒霉就行了。吃一堑长一智,输要输得明明白白,输得清清楚楚,不能扒光了裤子还搞不懂是怎么输掉的,那才是输得冤枉呢。”
饶家兴的喜怒哀乐从不轻易挂在脸上,总是让人感到深不可测,这回温富倒是听出话中有话,他知道饶家兴的板子没有少打在他温富的屁股上,更多的重话是冲着他说的。温富尴尴尬尬地苦笑着。
“对付异党不容易,要开动脑筋,九两拨千斤,以智取胜。”饶家兴指着桌上的《抗敌报》,斩钉截铁地断言,“你们看看,如今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人家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做文章,兴风作浪,想把新州闹得天翻地覆!真正的祸根就是它!它是新州异党的老巢,是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祸根不除,永无宁日!”
温富连连点头称是:“是,是这样……”
“有肖志明的消息吗?”饶家兴进一步查问。“他的伤怎么样?大难不死,总该收敛收敛,管住自己的嘴巴吧?”
“暂时没有他的消息。他们口风很紧,嘴巴贴了封条,滴水不漏。”温富皱紧眉头,再一想,添上一句,“不过,外边传言不少,有人说他伤得不重,住在省立新州医院小病房,抗敌救亡协会派人把他保护起来了。”
饶家兴不阴不阳地一笑,模棱两可地哼了哼。
那年头,论设备论技术,省立医院在新州堪称数一数二的大医院。医院三层楼高的住院部,建在古树葱茏、空气清新、环境幽静的池塘旁边。推开病房小窗,便有枝繁叶茂的玉兰树、桂花树的枝丫伸进窗子,在凉风中不停地摇曳着。
肖志明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床头摆满各界人士送来的慰问品——鲜花、水果篮、鸡蛋、糍粑……五花八门,品种多样。“县参议长遭军统特务暗算,住进省立医院”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像风一样吹遍每个角落。不光是各行各业的热心人士和进步组织,更有不少城乡寻常百姓闻风赶来探视。为了保证肖志明的人身安全,经抗敌救亡协会多方交涉,县警察局迫不得已派出两名警察,配合抗敌救亡协会的纠察队队员,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守护在病房门口。
此刻,约莫上午八九点光景。医生正在病房查房。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围着病床会诊。主治大夫翻动着手中病历,对坐在床边愁眉不展的肖太太和前来探望的宋抗日、刘向阳以及有关方面的人员,毫不掩饰激动的心情说,“万幸!万幸!要不是有人暗中出手相救,凶手乱中出错,子弹打偏,问题就严重了。现在,头一颗子弹擦肩过去,只伤及皮肉;第二颗子弹打在腿部,伤势重些。伤筋动骨一百天,麻烦是麻烦些,不过,没有大碍,有望完全恢复,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肖太太悬在胸口的心落了地,脸孔由阴转晴,开朗许多,双手合十,虔诚地说,“老天有眼,善有善报!”
“是啊,实在万幸!”宋抗日大大松了口气,忙问大夫,“这么说,肖校长的伤口静养几个月就能痊愈?”
“顺顺当当的话,三四个月足够了。”主治大夫满有把握地回答,“肖校长命大啊!”
“凶手心狠手辣,恨不得拔掉肖校长这个眼中钉。这只有特务才会干出这种卑鄙勾当!”有探视者提问,“搞不懂的是,谁在暗中出重拳;粉碎特务阴谋,叫他们丢人现眼!”
此言一出,引起大家浓厚的兴趣。
“看来,出手的绝不是等闲之辈。”有人如是说。“我猜,也许是江湖好汉。”
“见仁见智,说法不尽相同。有的说是江湖好汉打抱不平,有的说是一帮热血青年拔刀相救!我看,倒有点像呢!”有人用肯定的语气说。
“不见得,热血青年固然了得,但毕竟嫩些,欠缺经验,出手没有这么厉害……”说话的人,突然话头打住,改口说,“不管他!反正是天意!人算不如天算!”
“是!是!不管是谁都一样!这叫民心不可侮!”有人会心一笑,竖起拇指,连声夸奖,“有了他们,中国就有希望,抗战胜利就有希望!”
“可惜的是,凶手溜跑了,不知道能不能抓得回来。”有人提问。
“肯定是特务!军统特务!”有人言之凿凿,“铁证如山,赖不掉的!”
“军统?人家死不认账,你拿他们怎么办?”有人愤慨地说。
“他们不但不认账,还倒过来反咬一口,硬说是共产党栽赃陷害。警察局也来凑热闹,表面上赌咒发誓,大唱高调,口口声声说非查出凶手不可,”有人补充道。“这话你相信吗?”
“贼喊捉贼,是唱戏给你看,鬼相信!”有人进一步发挥说。
有人回头往门外瞅一眼,低声说道,“说到底,他们都姓蒋!蒋家豢养的癞皮狗!”
“你的意思是军统,还是中统?”有人小心求证,“你的根据是……”
“对不起,无可奉告!老兄,我郑重声明,刚才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过。”那人敛起笑容,拖长尾音,调侃道,“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自己去琢磨琢磨吧!”
宋抗日和刘向阳一旁听得出神,会心地相顾一笑。
肖志明似醒非醒,恍惚中听见大家的交谈,徐徐睁开双眼。满屋子的人见他苏醒过来,纷纷围拢过来。肖志明心存感激地苦笑笑,自说自话地说,“想不到,我肖志明追随国民党几十年,到头来,落到这么个下场!差点老命也断送在特务的子弹下!中山先生九泉有知,也会痛心疾首,怒斥叛徒……”
“谢天谢地,醒来就好!志明,你少说两句!身体要紧!”贤惠善良的肖太太,生怕秉性耿直的肖志明气头上失去控制,当着众人的面说些不该说的话,再犯大忌,就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苦苦相劝,“志明,改一改犟脾气,忍着点,少说两句,不要再惹祸了!”
肖志明执拗地回绝道,“不改!不改!改了我就不是肖志明了!”
肖太太别无他法,只好切换话题问:“志明,好些吧?感觉好些吧?”
“好好好,”肖志明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好太太,你就少操点心吧,我肖志明死不了,中山先生嘱咐我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如今,灾难深重,我不能死,还要继续努力啊!”
大家见他如此动情,病房气氛十分压抑,生怕有人旧话重提,惹得容易情绪化的肖志明再动肝火,彼此十分默契地起身告辞。
宋抗日和刘向阳走到病床边,俯身对肖志明说,“肖校长,别的事以后慢慢说,当务之急是治伤,请你安静下来,好好休养几天。里里外外的事已经安排好,你尽可放心。我们告辞了。”宋抗日转身对肖太太说,“肖太太,你够辛苦的,一夜不曾合眼,多保重啊!”
“行,你们走好!看样子,你们也是一夜没有合眼,回去休息休息,睡个好觉吧,”肖志明用轻松的口气,风趣地说,“你们放心,肖志明死不了,不亲眼看见鬼子滚出去,阎王爷来请也请我不走!”
宋抗日和刘向阳离开病房,走不多远,意外发现走廊那头有几条黑影,一闪便不见了。刘向阳眼尖,认出走在前头手捧鲜花的不是别人,而是俏皮鬼小妹,身后还跟着蓝平平为首的一伙报童。刘向阳灿然一笑,紧迫快赶地追前几步,叫住他们:“小蓝,小妹,不要跟我捉迷藏,快出来!统统出来!”
“你看你,大呼小叫,把他们吓坏了。”宋抗日笑道。
刘向阳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没这回事!小妹会怕我?你没看见小妹快给你宠坏了,差点要爬到我头上来了,她才不怕我呢!”
小妹和蓝平平一伙原本商量好,早早卖完报纸后,大家结伙到医院来探望肖志明。他们连哄带骗地躲过住院部门口纠察队员的眼睛,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病房门外,没想到来不及高兴就露出狐狸尾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刘向阳夫妻识破,逮了个正着,眼看就要被赶回报社去,这时他们听见刘向阳的叫声,知道情况生变,吓得双腿发软,你看我我看你,回头不是,不回头也不是。倒是小妹十分了得,临危不乱,小手一挥,从容应对,“伙计们,他们不是老虎,能吃掉我们?不用怕!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