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坐落在彩云巷的肖府大院,一眼看过去,表面上一如既往,寂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就连天井中飘落地上的雪花,也能听见悠悠落地的声音。可是,肖府一家人,从肖志明、肖太太到刘满嫂,三颗揪紧的心全都悬挂在半空,个个心神不宁,满面愁容,情绪极其低落。《抗敌报》社被暴徒砸得不成样子,军统特务疯狂追捕刘向阳和宋抗日,许多进步组织被砸,许多进步人士被捕的消息不胫而走,给风雨飘摇中的古城蒙上厚重的阴影,使古城笼罩在惶恐与不安中。肖府左花园内的念佛堂,同样笼罩着愁云惨雾。肖志明、肖太太和刘满嫂时不时竖着耳朵捕捉着大门外边的动静,一心指望小巷里突然响起熟悉的敲门声。可是,没有,渺茫的希望一回回落空,一回回破灭了。
肖太太心乱如麻,却又奈何不得,长叹一声,微闭双目,无比虔诚地开始朗读经文,敲打手中的法器。
香烟缈缈,梵音绕梁。朗读经文和敲打法器的声音,萦绕在寂寥、落寞的花园上空。
肖志明心烦意乱,坐也坐不住。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盅,霍地站起身,拍拍长袍,一言不发,抬腿往外就走。
“肖校长,你要出去?”刘满嫂看出了他的心思,吃惊地问。“肖校长,外边乱得很,出去会遇到麻烦的……”
“志明,你要出去?上哪里去?你不看看外边乱成什么样子了?几个特务把新州折腾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人家到处找你找不到,你倒好,反而自己送上门去?”一贯对丈夫百依百顺、善良贤惠的女人,闻声放下手中的法器,忧心忡忡地阻拦道。
“不行,志明,现在,你千万不能出去!”
“不行,我实在受不了了,坐不住了。”肖志明执拗地坚持。
“不管你道理有千条万条,今天就是不能出去!”肖太太放出重话,死活不让他走人。
“我闷得慌,坐在家里比蹲大牢还难受。我不怕。我要上省高去看看,也要上报社去看看,看看他们无法无天到何等地步!再说,素芳和阿林在学校,小妹在报社,至今连个影子也不见,我坐在这里能放得下心吗?”肖志明口气一变,强作笑颜,好言安慰肖太太说,“没事的,天塌不下来!我肖志明什么风浪没见过?我今天毕竟还是他们的参议长,毕竟胸前还挂着国民党的徽章,他们拿我怎么办?抓我?砍我头?谅他们不敢!他们有胆量的话,跨过我肖家的门槛来试试,看我敢不敢打断他们的狗腿!”
“志明,你太书生!太天真了!他们不敢跨进肖家的门槛,你为什么要自己送出门去?上回,人家差点要了你的老命,你还没有清醒,还把畜牲当人看?志明,这回,你必须听我的,不能去就是不能去!”肖太太硬是不松口。她用这样的口气对肖志明说话,还是她有生以来破天荒的头一遭。
一直说话不多的刘满嫂忍不住插嘴说,“肖校长,去不得的。”
肖志明反过来,换个角度再想想,觉得女人的话也在情理之中,并非没有道理,只好闭口不提此事了。
当然,他们根本没想到,小妹正顶着漫天风雪,气喘吁吁地往家里跑。
跑着跑着,她突然听见背后有人低声叫她:“小妹!小妹!”她还来不及反应,“噗”地一颗石子落在脚边,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惊出一身冷汗,回头循声望去,见离彩云巷口不远的地方,香火鼎盛的关帝庙门口半人高的石香炉后面,两个人影晃了晃便不见了。小妹生怕一时看走眼,便揉揉眼睛,定了定神,睁大双眼望了又望,始终没有发现可疑迹象。她正要返身离去,“噗”地又飞来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脚下。神经紧绷的小妹似有所悟,略显迟疑地朝着石子飞来的方向慢慢走去。
终于,她惊喜地发现大香炉后面有两个熟悉的人影,撒腿飞奔过去,叫了一声,“哥!”
肖素芳一把抱住她,满脸泪水婆娑。
“素芳姐,你们在这里?叫我好找呀!我一路走一路找你们,跑断两条腿也没找到,真急死人了!”小妹委屈地抹着泪说。
刘阿林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制止她大声说话:“轻点!轻点!你敲锣打鼓干什么!”
“哥,你们怎么啦?”小妹不安地抱怨说。“你们一早出来还没回家?快回去!肖校长、肖太太,还有妈,肯定急死了!”
“回家?你看我们这样能回家?”刘阿林捏紧拳头,愤怒地说,“眼下,大街小巷都有疯狗!军统特务手中捏着黑名单到处抓人,而且放出狠话说,要一个不漏地把异党一网打尽。他们闹得满城风雨,鸡犬不宁。听说,单单我们省高,已经抓走好几个进步学生了。”
“何止这些,我们报社也被他们砸得一塌糊涂,不成样子了。后来,还贴上了封条。哥,外边太乱太危险,快回家去吧。”小妹对刘阿林说。“有话回家慢慢说,走吧。”
“不行。”刘阿林警惕地四下望望,细心观察着四周有无风吹草动,耐着性子对她解释说:“今天一早,刘老师叫我们去学校,告诉我们说,新州形势非常紧张,顽固派要下毒手了。我们省高已经被特务监视。往后,没有接到刘老师通知,大家不要去学校,不要外出露面,避过这阵风头再说。没想到,我们跑回彩云巷一看,果然发现大门对面有便衣特务。我们有家归不得,在这里足足守了几个钟头,想等你卖报回来,路过这里,跟你说一声,叫家里不要牵挂。”
“真的?有那么严重?”小妹惊讶得张大嘴巴。
“没错,是这样。那两个便衣特务非常可恶,一个摆摊子修鞋,一个挑担子卖小吃,一看就是假的,骗不了人!”肖素芳气愤地说,“你想想,这个鬼天气,天下大雪,有谁去修鞋?有谁出门买点心?不是特务又是什么?真见鬼!碰上这帮家伙,小妹,你可要小心呀。”
小妹圆瞪双眼,咬牙切齿骂道,“这帮狗特务,简直不是人!是畜牲!”
“小妹,”刘阿林打断她们的话,紧张地问:“你看见刘老师没有?我们离开学校时,他说要去报社找宋姨,对了,宋姨呢?她没事吧?”
小妹心中一直牵挂着刘向阳他们,经刘阿林一问,情绪低落地说,“你想想,怎么能没事?特务要抓的就是他们!多亏有谢大叔在,还有罗老大出手相助,总算躲过特务的黑手……”
“罗老大?”刘阿林惊奇地打破沙锅问到底。“你说的是哪个罗老大?你们也看见他了?”
“罗老大就是罗老大,能有几个?哥,你不记得他了?就是你常常说起的关帝会,的罗老大呀!”小妹津津有味地比画着手势证实道,“那家伙好厉害,耍特务像耍猴子一样,耍得他们晕头转向,团团转。”
“知道,当然知道。”刘阿林点头说:“罗老大久跑江湖,练就一身好功夫,人家都说他飞檐走壁,神出鬼没。有人说,他腰间别着两把卜壳枪,他想打你眼睛绝不会打你鼻子。上回,他亲口邀我们入伙,参加他们的关帝会去呢。”
“他也劝我将来加入他们关帝会。”小妹证实道。
“现在,刘老师他们人呢?”肖素芳关切地问。
“暂时没事,有罗老大在,就不用怕!”小妹转念一想,故弄玄虚地说。“他们人在哪里,这是秘密,对谁也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你们就不要多问了。”
刘阿林听说刘向阳他们平安无事,便不再追问下去,话题一转,对小妹说,“小妹,这里人多眼杂,不是久待的地方,你赶快回家吧,好让妈和肖校长、肖太太放心,你告诉他们不要牵挂,我们在想方设法和刘老师联系,找个机会偷偷回家走一趟。”
“好,我马上回去。”小妹正要返身离去,沉吟一下,不放心地回头问,“哥,你们神出鬼没的,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叫我有事上哪里找你们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