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白府,灯火幢幢,西侧一弯精致的月牙门洞进去,暗香漂浮,精美小巧的假山亭阁,俨然自成一个小小的庭院格局。
白商商托腮坐在窗前,佟氏正拿着篦子梳理她光滑的长发,烛火噼里啪啦爆出一串耀眼的烛花,人影灯影都颤动了几下。
佟氏停下篦子,语带惊喜地说道:“灯花报喜,有喜事啊。”
白商商低下头不说话,手里慢慢摆弄着一张胭脂纸,浓重的阴影笼罩着她娇俏的脸庞,她们姐妹俩长得像佟氏,娇艳得像雨后的海棠花,然而此刻看不清她的神情。
佟氏软言说道:“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可毕竟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今日能得她一句话,已是天大的福分,莫要再强求什么,女儿家过几年也就是盼能寻个好人家。你生在白家,虽是庶女,老爷也断然不会亏待你的。”
嗤——白商商牙缝里露出一声冷笑。
“你待我倒是冷淡,拿热脸去贴她冷面,图什么呢?”佟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绵绵与你一母同胞,性子却与你天差地别,她那样倒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呢?终究要嫁出去的,老爷再疼你,也是嫁出去的……”
“姨娘,你今儿,话说多了罢。”
白商商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眸里盛满了冰霜,乍一看竟然有几分苏氏的气势。
她清楚记得,从四岁开始她便在这院里生活,佟氏虽然是她生母,却不得被称为母亲,只有那个高贵美丽的女子,才是她的母亲。
一只艳红的千纸鹤从她手里轻轻放在桌上,嫣然欲滴。
佟氏睁大眼睛看着那只纸鹤,她不懂,她从一开始就不懂这个女儿,虽然十二年来不间断地嘘寒问暖,但她总觉得白商商不像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无论是那投机取巧的九连环,还是眼前的纸鹤,这都在佟氏眼里化成了妖魔。
就是这妖魔,夺走了她的女儿……
佟氏拿着篦子的手微微颤抖,倏然她紧盯住白商商的脸,这张脸和另外一个院子里温顺的白绵绵长得何其相似!是她的女儿呵,目光冰冷。
佟氏终究不再说什么,缓慢地走到门口推开门走了出去,白商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低低说道:“你说的我明白,明年,她可是答应我了,无论如何都值得拼一下。”
拿剪子剪了烛花,房内更加明亮起来,白商商取了本手抄书来看,若此时白棠在场定然会大吃一惊,这赫然是本《西厢记》。
同样西侧邻近的一个小院子里,一个绾着长发,白衣垂地的少女正在和丫鬟下棋,一壶清茶汩汩冒着热气。
而在白棠心里原本应该在苏氏房里的白先令白大老爷,却出现在东侧的一个院子里,年仅七岁的白家庶子白弈,正睁大着好奇的眼睛,听父亲讲千军万马一将来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故事。
月上中空,不同的地方传来不同的叹息。
凝望着那轮皎月,白棠恍惚中重叠了人生,她是这个世界的白棠,也是那倒在雨地里的白棠,奇妙的融合,使她越来越和这个世界变得融洽,不再有隔阂。
日子流水般地逝去,过了半月,在秋意一层层地凉下来的时候,白棠落水留下的后遗症也好得差不多了,苏氏怕她贪凉冻着,又把她从东屋挪了出来,硬塞进自己西屋的暖阁,里面放了雕花大床,室内拿屏风隔了一半出来放了书桌文房四宝等。
她的小日子过得极其清闲,不知白商商这些天在做什么,竟然不来寻她玩耍,而另外个姐姐白绵绵就更不用说了,据说是常年告病在自己院子里的。
白先令的诸位美妾每日来给苏氏请安,也只是走个过场,有不少几个拿了燕窝人参来送给她,都叫苏氏给挡了下来,来历不明的东西苏氏自然不会给自己女儿用,谁知道这些人里有几个是真心。
白先令纵容苏氏的这种宠女行为,倒是令“庶女贵于嫡女”的谣言止于风息。谁说白大老爷不疼小女儿,没看就她一个还养在母亲身边么?
只有白棠自己明白,这个爹爹,对她是极其不满意的罢。
一个六岁的小孩能识得多少字,贪玩坐不住的年龄,白先令给她带来的不是玩具,而是一叠叠厚厚的书籍,而且听他的意思,这些都是白商商已经学完了的。
西屋,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已经比平日多点了不少蜡烛。
苏氏靠在铺了银色团花软垫的雕花楠木软榻上,前面一张小的案几,白棠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前面识着字。她已经很刻意地去放缓了“学习”的进度,这个世界的文字和繁体字是一样的,对她几乎没有什么难度。
与古体书还是有些不同,这个世界的书籍更接近现代,横排、从左到右、标点齐全……唯一就是繁体字。
记得白棠藏拙了几天,第一次在苏氏面前将一本启蒙的《新学》朗朗上口的时候,她着实被苏氏表现出来的惊喜吓到了。事有反常即为妖,她不想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像白商商那样生活虽然光彩夺目,但太累了,她还是更喜欢依偎在苏氏身边做个小儿女。
隐藏自己,随遇而安,平平安安地度过每一天……只是,白棠不知道,这种日子已经不长久了。
带着初秋的凉意,白先令再次踏进了苏氏这座院子。他看起来容颜有些疲累,衣袂上带着些尘土,在苏氏和丫鬟的服侍下洗漱干净,三个人犹如正常的三口之家用了晚饭。
饭后,白先令端着盏茶走到茶几前翻看白棠的功课,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棠儿这些日子,只学到这里?”
话里的不满任谁都听得出,苏氏连忙辩解:“棠儿还小,落水之后身子一直不好,补了这么久都没长几两肉,学习上也不曾落下,才几日就把以前的功课都认熟了。”
白先令默了半晌,看着垂头在眼前乖巧状的女儿,想到落水一事,心里有一丝愧疚,但很快又平复了下来,严厉地说道:“商儿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从来不用我操心,都是你将她宠坏了。这几****去永州,一路上商儿的言谈举止,深得我意,棠儿作为白家的嫡女更要以身作则,否则……”
否则如何?
苏氏并不畏惧白先令,她和这个男人做了这么多年数的夫妻,当时为他年少时候的风采所迷,少年更是难过美人关,两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牵了红线,虽然白大老爷之后风流成性,娶回美妾无数,但这个正房太太,才是他第一也是最中意的那位。
白先令放下茶盏缩了缩手,他也感觉到自己话说重了,遂温和了语气说道:“也该为棠儿早做打算,我看上回商儿说的那事,过些日子就办了吧。”
“商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可我的棠儿还小……”苏氏美眸里面泪水涟涟。
“你护不了她一辈子,再说了,去的不是龙潭虎穴,而是你嫡亲的娘家,你担心什么?棠儿在我白家是嫡亲的女儿,在苏家,见了老太太,那也是嫡亲的外孙女儿。”白先令说着,俯下身盯着白棠黑亮的眼睛,“棠儿,爹送你去见你的外祖母,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