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航仪式结束的当天夜里，老爹背靠在那把几十年不曾换过的破藤椅上，可以明显的看见，藤椅上有好几个松散之处，用绳子扎了又扎。他耷拉着脑袋，双眼紧闭，两只胳臂垂放在扶手的两侧，似乎睡着了。桌上一本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在微风的吹拂下，它时不时地掀动起几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油墨香味，书旁是那只已经停摆的梅花表，驳壳枪掉落在椅脚边，地板上有一道深深的砸痕。在这个一如往常的夜晚，他因猝然心肌梗死永远的走了，在银色的月光下，他走得很悄然也很安详。
老爹没有留下任何叫人咂舌的物质财产，甚至这幢可以凸显主人身份的巴洛克式花园二层小楼也不是，它随着老爹的辞世不久也将被收回，另作他用。战斗是老爹一生的主旋律，有人在慨叹中这么说，20岁活理想，30岁活拼搏，40岁活奋斗，50岁活进取，60岁活余热。这是不是老爹一生的真实写照，看来并不重要，这不过是文人矫情把他给文学化了而已，而对老爹来说，所谓余热也就是被称之为精神性遗产的东西倒是有一些，如那本自传体小说，那只表，那支枪，还有一张泛了黄的国民党军人照。
老妈匆忙走进书房，她脸色惨白，眼角上闪动着几粒泪光。她默默地收拾好这些东西，去了却老爹生前最后的一点儿心愿。博物馆领导很受用，打心眼里感激，说啥也要象征性地给一些物质性奖励，以体现革命文物的市场价值，被老妈拒绝。捐就捐了还要啥奖励？可别玷污了一生的清白，她最后只捧回了盖有“本馆永久珍藏”红印的一纸荣誉证书。
关于这幢巴洛克式房子，也不是完全没人惦记。那年大丫带着二丫上街卖烤地瓜，忙得很开心。晚上收摊后，姐俩往回走，从这房子的门前路过，见造反派的娃儿们正在里面嬉戏玩耍。二丫不谙世事，体会不出鹊巢鸠占的滋味，不懂得玩弄政治的卑鄙，她只会触景生情，记得自己在这所房子里院子里出生长大。她站在街对面，望着这房子不肯走，大丫催她也不走。她望着望着，眼眶里便充盈出泪水，最后眼窝挂不住了，顺着脸颊滚落下来，那稚嫩的神情叫谁见着都揪心。大丫不想惹麻烦，从此出摊收摊总避开那段路。
晚年的老爹，好像有了大彻大悟，他常常唠叨说，在这个世上，也许我们一辈子都在寻找恩人，却不知道，真正的恩人，就在自个儿的身边。
有一次深更半夜，老爹突然抱住在一旁发出均匀呼吸的妻子，流着泪说，你是我的大恩人。老妈以为他在梦呓，迷迷糊糊地问，你这是怎么啦？
那天夜里，他和老妈在枕边说了一夜的话。他说，活在世上，他常常感到恍惚。只有当他看到孩子的时候，他才感觉，那是他真正生命的存在。这个神奇的生命，遗传了他和妻子的基因，身体里流着他和妻子的血液。特别有一天，儿子峰儿打乒乓球回来，擦着额头上的汗，他和儿子的目光一碰，面对那眼神，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幼年的影子。生命是多么的神奇啊，那一刻，老爹差点儿掉了泪。
而这个生命的创造，是他和一个女人来共同完成的。这个生命，在女人的子宫里孕育了十个月。上帝啊，你让我们共同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延续生存，夫妻之间，不就是最大的恩人吗？
更多的时候，老爹说，多年的夫妻，是亲人了。更多的时候，他与妻子在一起的时光，只默默感受风声的流动，不用言语，两眼默默凝望时，却也能够读懂彼此眼神里山川湖泊的倒影。俩人不说话，是因为泥土与根须的相连，组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就是一个家。
但亲人的称呼，似乎并不贴切。当他和妻子走进了一个家，母亲，这个给了他生命的女人，在他的凝望里，渐渐瘦小，渐渐远去。老爹有一回做了个彩色梦，梦见了已经去世了几十年的老母亲，说的是除夕夜里，当《常回家看看》的歌曲从电视晚会里传出时，他和妻子正在和面包饺子，他突然想起了拄着拐棍的老母亲，便给她打了个电话，母亲给电话里的声音吓坏了，她似乎觉得这个年夜电话太突然了，老母亲颤抖着问：儿啊，都几十年了，有啥事儿呀？他对着话筒，一个劲儿地抹眼泪，直到自己惊醒过来……
老爹常想：母亲，您知道吗，娃儿成人以后，您已经不是和娃儿天天相处在一起的恩人了，而这个大恩人，其实是我的妻子，您的媳妇啊。
有一阵子，老爹和老妈关系冷淡而紧张，他和老妈就要松手了，是婚姻的经营路上亮起了红灯，还是所谓爱情的疲倦，老爹真不清楚是为了啥。记得有一个夏夜，轰隆隆的雷声里，是暴雨滂沱，他突然担心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往家里拨了个电话问妻子：你还好嘛……
当老爹老妈和好如初的时候，老爹突然感到，这个此生此世的女人，其实是他的恩人。他的一切，人性的阳光与丑陋，喜怒和哀伤，都毫无保留地让她看见了。两个人之间的相携相扶，两个人之间的灵肉交织，两个人之间创造的生命，还有一程一程地去送这个生命，踏上生命的旅程，然后，两个人，沉默的相守，在时光里慢慢地变得苍老。他此身最大的恩人，不就是妻子吗，而他，也成了她的恩人。
老爹最终认为，当夫妻之间把对方当作恩人来对待，以最深沉的感恩之心来倾听彼此的心跳，这种婚姻，就是两个恩人之间的相互厮守，更真实，更深厚，更长久。
然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关于老爹恩人的体会，老妈则不以为然，她认为仅仅一起变老而已。
恋爱中的人常说：渴望一起慢慢变老……
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把两个人锁紧了，纵然有心的缭乱，也无法动摇了。这是日积月累一针一线纳就的爱情。这个见证了岁月知根知底的人，一辈子就这么过下来了。他的那点德行，自己的那些小脾气，都摸清楚了，早已习惯，算作生命乐章中的修饰音。
曾经有春意来访，那时，不是没有犹豫过。悄悄打开的窗户，后来关上了。偷偷地出过门，后来又回来了。这个身边最熟悉的人，气息已经深入了灵魂。
时光远去。浪漫让出来给了年轻人。娃儿他爹，娃儿他娘，你这个老东西，你这个老太婆，现在变成了配角了。
谁没有过浪漫和灿烂呢？他曾经是威武豪爽的男人，她是美丽聪颖的小姑娘，只不过当初上演的是属于那个年代的爱情。
执子之手，与君偕老。这是多么幸福啊。那么多的坎坎坷坷，都一起走过来了，刚好没有掉队，也没有别离。啥叫坚贞？一生的考验都没有改变，难道还比不过那些需要认真才能甄别的海誓山盟吗？
妈妈你咋会找爸的呀？他又老，脾气又坏。妈妈说，是的啊，我被这个骗子给骗了，只觉着这个人是爷们儿，就把别的给忘了。这时老爹不高兴了，究竟谁骗谁呀？想当年喜欢我的美女多着呢……
就这么争啊吵啊的，慢慢地变老。多少风，多少雨，多少酸甜和苦辣，不用言说。一生一世，不离弃，所有的经历与滋味都是两个人的。儿女们工作太忙了，孙子孙女功课太重了，夕阳西下，老两口子互相搀扶，走在甜蜜的回忆里。
老战友，老同学，这是多么真情的字眼啊，也只是一段共同的生活酿酒。更何况一生的守候与相伴呢？幸福还是不幸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只有两个人自己知道。
能够一起变老，这已经是很好的福分了。两个人，书写的是一个婉转而凄楚动人的长篇故事。
琴儿自峰儿因公殉职以后，她一夜之间也变成了烈士的遗孀，她却不想呆在城里享受抚恤，因为她没有坐等吃粮的习惯，她从城里又回到了赵家坳，她要在峰儿没的地方守灵终身。琴儿过上一段时间便过来和婆婆小住几日，看看一双儿女。
而印象最深的是，琴儿每次从乡下回来，都是背着大包小包，似乎她总有背不完的东西。从老家过来上千里路，要转三四趟车，琴儿却从来不怕麻烦，一次次往城里背。吃的自不待说，米、面、花生、红薯还有大白菜，只要是地里产的，都是成口袋地往城里背。喜儿劝她，又不是买不到，何必要费这么大力气呢，还不够麻烦的。琴儿却总说家里现成的，背过来吃着泼实。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琴儿似乎一下变得虚弱起来。自从查出有病后，身体就每况愈下了，光住院就有过好几次。再也不能干地里的农活了，再也不能大包小包地往城里背农货了，甚至做饭都变得很困难。这次进城才住了几天，她就要回乡下去。喜儿劝她多住几日，她却说，也不能做饭也不能刷碗的，还要人伺候，太麻烦了。
麻烦当然是有的，可是那些年，她往城里背各种各样东西的时候，自己却从来没说过麻烦二字。为子女付出时，从来都不会想到麻烦，等到自己无力付出时，却害怕起麻烦子女了，也许为人父母者，大多如此吧。
赛场上的下半场，厮杀激烈，是决定比赛结果的关键时刻，是白热化的沸腾。那么人生的下半场是一种什么状态呢？老爹的老搭档陶石清是这么回首的，按照平均年龄80岁来计算，对于他来说，已经进入下半场了……从来就没有什么不朽，这是他在人生上半场彻底明白的道理。其实他认为，用这种腔调表白，还是有点儿虚伪。他常对人说，只有人被送进火化炉时，所有的恩怨情仇，所有的浮名实利，才能嘎然而止。
他笑眯眯告诉朋友：众人的生活，无非沉浮于简单之极的物质，羊肉烩面，做豆腐，男女之事……他还说，论及精神，便属扯淡，是知识分子的矫情。有了扯淡的“精神”追求后，却又矫情于奉献。很多看起来高尚的理想梦想，我们一旦静坐下来考量，其实都是裹着厚厚物欲的内衣，而外衣却披着粉红色的薄纱。
人生的上半场，有很多理想和梦想，当然不是所有梦想的卵子，都能够受精。难怪，有那么多梦想的卵子，最后连蝌蚪也没变成一个。梦想的实现，往往有很多艰难、心酸和挣扎，很多成功者背后，是条荆棘丛生甚至血淋淋的路。在人生的上半场，一些世俗的成功，大多是些名利上的一次盘点。而真正的自由和幸福，应该是在人生的下半场。
史可的邻居是位经济型离休干部，一天两人在桂花树下喝茶，那人对他缓缓说道，人的每一种身份都是一种自我绑架，唯有失去才是通向自由之途。史可大吃一惊，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他竟然能够说出这样一句富有哲理的话来。半个月后，那人突然给老太婆留下一张纸条，说他到一个庙里去了，吃素食，念佛经。可就在他焚香叩拜时，他在脑子里祈求的还是，当官发大财。论财产，他早已是富翁了。可以这样说吧，在我出于锻炼伸伸胳膊伸伸腿时，他已经坐飞机如打的，在南方的大草坪上打高尔夫了。一年下来，加上住宾馆酒店，开销也就50来万，毛毛雨啦。后来，他觉得索然无味，人啊，干嘛非要把一个球反反复复打入黑洞，他感觉对自己的人生预兆不好，就不再打高尔夫了。
那人从寺庙里回来了，他说，他得继续在红尘凡间挣扎与修炼。他对史可说，让他把名利缠身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最后，换来一个自由之身。
梦想，是人类前行的齿轮。可梦想也如那烟花，妖艳妩媚。在人生的下半场，人唯一能够独立完成的事情就是，在人生的长河里，分清哪些是梦想，哪些是欲望。正如人怀着美好的心情，远望一条河流，哪些是飞溅起的浪花，哪些是随波泛起的泡沫。
李娃是老爹最忠实的战友，两人好像有约似的，在老爹走了不久，他也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对他虽然很难用英雄二字来加以概括，也属清白而战斗的一生。关于人生的下半场，李娃临终前说：你与平庸偶尔做对抗，但你终究是人不是神。你挣扎的次数逐渐减少，你要学会和你的世界达成和解与妥协，你可能还在为生存奔波甚至流泪，但你要做一个明白人，你至少要为还活着而庆幸，并鞠躬致谢。
关于人，在二丫的眼里很简单，就是一张纸，只是质地不同而已。比如：
一对甜蜜的恋人，应该是打印纸，洁白，纯情，彼此吸引着，对对方有海枯石烂一般的誓言，即使天涯海角、斗转星移都不会变。一对刚结婚的新人，应该是餐巾纸，新婚的甜蜜使两人的心像餐巾纸一样柔软。一对金婚老夫妇，应该是玻璃纸吧。柔软强韧，历经时光的磨砺，他们一起走过了70年的岁月，即使头发花白，老眼昏花，可还是相互握着对方的手蹒跚前行。
可爱的娃儿，应该是卡纸。生命力旺盛，朝气蓬勃的青春使他们绽放出各种色彩。老人应该是宣纸，易于保存，经久不脆，不会褪色，有“纸寿千年”之誉。
女人应该是卫生纸，很柔软，软得可以卷成一卷；很可怜，可怜得可以缩成一团；也很纯善，善得能用自己的身躯包裹污垢杂质。有人热时，她会用自己的柔软吸吮那人的汗液；有人哭时，她会用自己的柔软抹干那人的眼泪，她有着世间最柔软的心地，最宽广的包容。
男人应该是牛皮纸，柔韧结实，耐破度高，能承受较大拉力和压力而不破裂。男人大概是这个社会能够顺利运转的高端机器，为了工作，为了事业，东奔西跑，甚至没有一个自己的星期天。耐磨度和柔韧性如果不高，男人兴许已经累死了好几回。
以一言而蔽之，勇儿则没有那么些的卿卿我我，他说得更直白，相对于逝去的人而言，所有活着的人都只剩下了一个身份：幸存者。生与死，就是这么简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生，很大程度上不过余生而已。
每个幸存者的余生也就如同日历一般：一页页叠加起来，变成一沓。一年365天在不经意间就像水像风一样很快从你身边轻轻地滑过。此时此刻查一查你手中储存的还有几本？十几本？数十本？甚至就几页，你的余生就是那些还未被揭去的日历厚度。也许用这样的比喻来丈量生命的长度少了点色彩，多了些灰暗。但相对于逝者，又何足挂齿呢？
如果说，已经揭去的一页是历史的话，那么，今天将揭的就是现实，是历史的一页草稿。如果幸存者要对子孙后代对民族未来负责，就应该学会对历史的思考。
生命不能重复，就像揭去的日历不能再翻回来一样，所以每一个人都不该轻视生命，每一个人都应该为创造生命的奇迹而搏击。中华民族正是因为有了千千万万个生命的奇迹，才有了不同凡响的意义，才有了上下五千年的厚度，才有了令世界无法磨灭的记忆。一个生命的奇迹是一本回忆录，千万个生命的奇迹就是一个时代的文明，全世界共同创造的生命奇迹，人类的每一个生命才会安心与幸福。
生命属于每一个人，但生命面对的是大千世界。幸存者里没有凯撒，幸存者们也没有创造罗马，但凯撒让幸存者们骄傲，罗马让幸存者们赞叹。万里长城没有幸存者垒上去一块砖头，但它又何尝不是幸存者的雄伟。
幸存者要保持记忆，因为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生命往前展望，是个未知数，它有时并不属于幸存者，属于幸存者的就是记忆。而对于幸存者的余生来说，日历揭去一张自然就少一张，直到该揭但不是由你去揭时为止。
战争是与对手较劲，生活是与自己较劲。幸存者们已经非常的清楚，奇迹来自于每个人的人格、良知、公民品性的提升，请每一位幸存者抬起头看一看天上的太阳吧，它总是那么的灿烂与辉煌；正在用余生翻揭日历的幸存者们，不管你是官员还是平头百姓，都得对得起上苍，都得对得起子孙后代啊。请给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一份骄傲的记忆吧。
生活仍在继续，那是上苍的恩赐。当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这必将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初稿于20110720.
二搞于20110930.
定稿于201110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