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黄昏,刮了一整天的狂风终于停了下来,满天飞舞的黄沙也慢慢平息下来。夕阳的余辉从天边云团的缝隙中照射下来,铺洒在满地的黄沙上,映照得黄沙一片金光闪闪,顿时整个盘龙镇也仿佛变成了一个黄金打造的城。
因为黄沙的原故,大漠的黄昏总是比别处要暗了许多,尤其是在李狗儿的伙铺里,门上用来遮挡风沙厚重的棉布帘子不但遮挡住了到处飞舞的黄沙也把外面的光线一同挡在了门外,所以他的这间兼着大堂的客厅里总是很早就点上灯了。
灯是油灯,破瓷碗里半盏早已辨不出颜色了的豆油淡淡的泛着幽幽的光,油里浸泡着灯芯,细细的灯芯头上一朵昏黄的小火花正柔柔的散发着光芒。何无忌便坐在这盏灯下,灯光恰好照射在他手里的酒碗上。碗是本地产的粗坯土碗,粗劣而且毛糙。碗里的酒却是好酒。酒味香冽甘甜,酒劲绵长细柔,真正懂酒的人喜欢的便是这样的酒。
酒虽好,却无名,原因很简单,只因酿酒的人寂寂无名。
此刻酿造师便正坐在了何无忌面前,两撇鼠须,一对腥红细长的鼠眼,尖头尖脑再配上五短身材,七十多岁的人了,眼里却总是闪动着狡黠的光芒。让人第一应象里总是把他与某种居住在粮仓里的动物联系起来。而他便是这家店的主人,一个名字唤做李狗儿的掌柜兼酒师。
何无忌常在心里猜想,为什么一个长得像鼠的人却偏偏要叫狗呢?某日酒后终于按耐不住了的何无忌就这个问题义正辞严地质问了李狗儿,何无忌只是********的想看看一只老老鼠发怒时候的样子,可当他做好了暴风雨来临的准备的时候,谁知,李狗儿却并没有何无忌料想中的暴跳如雷和勃然大怒,只是晒然一笑然后轻轻说了两个字:你猜。
何无忌实在猜不出李狗儿名字的由来,而且他也知道这个名字的得来一定没有任何意义,甚至他就连李狗儿为什么没有生气都没有明白过来,虽然他是这个镇上读书最多的人之一了。
所以何无忌很郁闷,带着满腹郁郁的何无忌直等到了第二天,李狗儿终于告诉了他答案,一个他为什么没有生气的答案。原因很简单,简单的让人听了会很生气,何无忌听完了就实在很生气而且生了很大的气。因为李狗儿的答案只有四个字:因为我懒。
懒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因为懒,所以李狗儿的脸上常有没有洗净的油污,身上也总是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因为懒,所以李狗儿的伙铺只卖酒,豆付干、花生米、老鸭头这些下酒菜都得顾客自己带。
因为懒,所以李狗儿一天天总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懒得笑,懒得说话,自然更是懒得生气了。至于他名字的由来,还是没有人知道。
对于酿酒可能算是懒惰的李狗儿唯一肯做的事了,每月初一和十五,他都会在后院里亲自酿上一缸。不过他的酒对这镇上人来说也算得上是少得可怜了,就连何无忌这样的老主顾也只能逢三差五的喝上一顿,而在他的伙铺里很多时间里其实都是没有酒的。
何无忌这几天的运气也算不得太坏,他不但在城门洞里第一个看见了那些衣甲整齐的营兵,而且李狗儿的店里竟然还稀有的余得有酒。所以此刻,一个志得意满的酒客,一个惫懒的店老板,两人便在昏黄的灯光下,享受着寂寞的黄昏和无人知道的心事。
店里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屋子里一片寂静,寂寞萦绕在心头,一丝丝一缕缕让人有些捉摸不透的难受,做为修心的自己是否有些放纵了?何无忌在心里警觉到。摒圣祛智,绝情灭念,沉寂如大地,不动如山岳,不是修心以来对自己的要求吗?而今天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因为这酒吗?何无忌看着土碗里那半碗明亮的酒叹了口气,然后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另外一边却在心里想到:以后只怕真得应该少来了。
正在何无忌一边喝酒,一边叹气,一边暗暗自责,一边却又偷偷享受的时候,门上悬挂的棉布帘子却突然被掀开了,首先透进来的是光,大漠傍晚,夕阳西下,被黄沙染得昏黄的一抹余光顺着棉布帘子的缝隙斜照了进来,正照在了何无忌面前黄杨木制成惨白的桌面上,还有李狗儿油腻的棉袄袖子上,直刺得让人眼睛生疼。
然后便是风,带着细细灰沙的风从棉布帘子下如一只被困久了的精灵,盘旋进到屋来然后围绕着桌腿攀爬了上来,逗弄得灯光扑闪扑闪,映照得灯下两人的脸色也跟着明灭不定起来。
然后一张脸便钻了进来,接下来便是一个人从门里“挤”了进来。李狗儿伙铺的门其实并不小,只是进来的人实在是魁梧雄壮,一张国字形脸,巨目方口,两道粗眉直插入鬓,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破旧皮囊,虽只中年却满脸风霜疲惫之色。
盘龙镇可谓是聚集了大燕国三山五岳的各色人等,其中也不乏江湖怪客,巨盗独枭,但何无忌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身躯雄壮气概逼人的人物。想来李狗儿也是一样,因为何无忌看到了李狗儿脸上一闪而过的一种奇怪神情。
那汉子走了进来,挑了张离何无忌稍远一点的桌子坐定。其实能供给他的选择也并不多,因为这个店里一共就只有三张桌子,他只是坐了最远的那张而已,豆油的灯光很微暗自然也不能及远,于是那个角落便显得阴暗了起来。坐下来了的大汉把自己的整个身形都没入了那片黑暗,就如一头怪兽把自己的身影隐入了薄雾里。影影绰绰的让人觉得那个角落里有着一种朦胧不安的危险。
李狗儿给那名汉子上过酒后便去后院里端了半碗豆油来,默默的给灯台的破碗里加满,然后顺手从头上拔了一根不知是什么木头削成的木簪把灯花儿拨了拨,灯芯炸出了两个小火星了后,焰苗突然也好似燃烧得更欢了些,整个房子里便也开始亮堂了起来。
做完这些后,李狗儿又背对着那名汉子,坐在了何无忌对面的那条板凳上,那根刚刚沾了豆油的木簪仍然蔬松的插回了他的头上。
李狗儿没有说话,何无忌与那条汉子自然也没有话,于是何无忌端起了碗,那条汉子也端起碗,一间房里,两个人静静的喝酒,一个人寂寞的发呆。
何无忌的酒喝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抿到嘴里,稍做停留然后再吞下喉去。辛辣的酒劲还没有进到胃里,那股浓郁的酒气已直冲入脑,让人有些晕晕眩眩的感觉,何无忌知道自己没有醉,他只是喜欢那种思无所羁,心无所系,似醉非醉的滋味。
那名大汉喝酒却很快,一碗酒便只一口,每喝完一碗还要长叹一口气,三碗酒下去,长叹了三口气,然后赞了一句“好酒”。
昏黄的灯光下,何无忌没有出声,李狗儿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上睡去。只有那大汉端得第四碗酒又灌下了肚去,放下碗来一面在桌上轻轻敲击,一面呤起了歌来:“百年纷乱,英雄长绝;关山残破,夕阳如血;黄缨在手,鲲鹏可缚;赤焰在胸,蛟龙堪握。”粗纩的歌声里满是苍凉忧郁、英雄迟暮的情怀。
百年前自从晋天子东迁衣冠南渡之后,天下离乱,多国争立,其间战乱不断,人命不如草芥。这是一首古老的歌谣。传唱着大江南北的离乱悲愁,是以歌声里尽是悲凉伤怀之意。大汉反反复复的唱了几遍,何无忌也听了几遍,不觉得整个人都有些痴了。
天应是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从门帘子下面透进来的那仅有的一丝光线都已经暗淡了下来。汉子的歌唱得越来越慢,酒却喝得越来越快,转瞬之间,何无忌见他又已是三碗酒下肚了。
空腹,快饮,这样的喝法本就让人容易醉,而且李狗儿家的酒劲又不小,所以并没有过得多久,那名汉子看来已是醉了,他先是慢慢低下头来,嘴里的歌声也变得有些呢喃不清起来,然后整个人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了。
一盏孤灯,两个陷入沉睡的人,还有眼前的半碗残酒,何无忌突然有了些落寞,心头一丝曲终人散的莫名伤感。
不过幸好,没有了歌却还有酒,何无忌抄起碗来仰着脖子一口喝净,也学着那名汉子长叹了一声,然后,他便看见了眼前李狗儿的眼睛。李狗儿正在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并且开口说道:“那汉子睡着了?”
“睡着了。”
“是喝醉了吗?”
“我想是的。”
“那你怎么还没有醉?”
“我也应该醉吗?”
“是的,难道不是吗?”
何无忌突然看见李狗儿的眼睛里竟然散发着绿色的光芒!看着李狗儿眼里奇异的光芒,何无忌突然觉得自己满口甜香头昏眼花起来,于是他便真的倒下去了。
然后他便看见了一双鞋,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从屋外踏进来堪堪站在了他的眼前。“是难过的鞋吗?”。这是何无忌倒下去时心底涌起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