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偷偷在一旁观察着这条没有发现他的鱼儿，他很好奇，这条鱼为什么在见到鬼谷先生之后竟然泪水涟涟。
然后，听得这鱼儿带着哭腔开口讲话道：“庄周，我还以为你死了。”这一切更是让少年感觉新奇。
鬼谷先生用手抚摸着他光滑的背脊，摇了摇头叹道：“庄周就是已经死了啊。”
鲲眨了眨眼，把泪水排出眼眶，他歪了歪脑袋，表达出自己的质疑：“可是，在你身上有他的气息啊。”
鬼谷先生笑了，如同这三月的春风，静谧的桃花林仿佛传来了被风轻抚过花瓣的沙拉拉的声响，有流水潺潺的向着谷外流去，带着从树上不经意间落下的粉红的花瓣，阳光笼罩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温暖而和煦：“现在的我，是谢春秋。”
鲲的思绪瞬间便回到了那时与庄周初见的日子，那个潇洒的着一袭白衣遗世独立的庄周告诉他：“他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庄周。”这一切的情景又是何其的相似。
开智前，他不知何为生何为死，也不曾想过去思考这些关乎天道的命题。开智后，他吞食了息壤，也因此和这个世界融为了一体，体验不到生与死。
对于李耳，当时的他神智初开，并没有太多深刻的印象，只是记得他出尘的气质以及身边的那头青牛。
当他和庄周初见时，那桥上对辩的风流，温暖如湖泊的抚摸都给鲲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更重要的是他在庄周的身上发现了李耳的气息，所以他本能的和他有了亲近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孩童遇到了久未相见的父亲一样。
所以当庄周将他送至北海之时，他的心里剩下的是无尽的眷恋，当他被唤醒听说庄周化蝶不知所踪时，他是悲伤的，当听说仙无所不能时，他又是激动的，庄周化蝶后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身死道消，可是那仙既然无所不能，那么一定可以复活庄周。
直到他来到了这片开满了桃花的山谷，见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人，他当然不愿自己的一点愿想就此破灭，于是他变的有些执拗：“不，你就是他。”
少年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眼前这个自称谢春秋之人留给他太多深刻的印象，那深邃的如同整片星空一般的眼眸，睿智的看破一切真相的神算，这些都不像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修行者可能具备的，于是他仍然倚在那株桃花树下，有风把数片花瓣吹下，从他的眼前飘过。
鲲的身体弓起来，想要躲开谢春秋伸来的手，故意不去看他。身周的空气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那花瓣在这涟漪的波动下纷纷扬扬的洒下，下起了一场迷蒙的桃花雨。
谢春秋的眼中写满了追忆，那鲲终究还是如同孩童一般涉世未深，谢春秋的手还是抚摸在了他光滑的脊背上。他说：“你想不想听一段故事，这个故事有点长。”
没等鲲答话，少年却从树下走来，一脸期冀的看向了被尊称鬼谷先生的谢春秋，他有预感这位鬼谷先生要讲的故事将会是一段壮阔的历史，于是他抢先答道：“好。”
鲲的身体紧绷，看到来人之后未免感觉有些如临大敌，谢春秋轻抚鲲的背脊，轻轻道：“不要紧张，这就是那位仙人。”
鲲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饶有兴致的打量向少年，有些稚嫩的向他打了声招呼：“你好。”
少年席地坐在了草坪之上，冲着鲲笑了笑：“你好。”
鲲有些好奇的看了看少年，然后问他：“你真的是仙吗？仙真的无所不能吗？”他没有感觉到这个少年有丝毫的特殊。
少年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了下：“其实，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啊。对了，先别纠结这个问题了，听听他的故事吧。”
此时鲲才想起了之前鬼谷先生所说的话，于是应道：“好。”
谢春秋也席地坐下，面前是一条曲曲折折的流水，上面飘洒着一片片的桃花瓣。
他伸手指了指头顶上的天空问二人：“你们仔细看这天空，能看到什么？”
闻言，少年与鲲皆看向头顶这一片天空。在少年眼中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太阳在散发着灼目的光芒，干净的碧蓝的天空上漂浮着一片一片的白云。于是，他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谢春秋：“能看到太阳，云和飞鸟。”
鲲也附和着。
可是谢春秋却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对，再看。”
当他们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有那么数片花瓣刚好飘过他们的眼前，遮挡住他们的视线，当目光再次与天空相交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头顶上方刺眼的阳光已经不见了，漆黑的空中交叠着四十九条绚烂的光带，那光带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从头顶上方向着视线不可及的地方蔓延而去。
“这就是天道。”谢春秋的声音传来。
少年皱了皱眉头，说道：“感觉不太对。”
谢春秋笑了一声：“呵呵，那就对了。那四十九条天道的交点，那里有着我们看不到的最后一道，当然，现在是真的已经看不到了。”
鲲不明白他们二人在说些什么，只是在他的眼中，他觉得这一张大网就像是个牢笼一样，紧紧的固守在自己的头顶上方。
少年想了想，说道：“是那遁去的一吧，那被李耳丢入人间的天道。”
谢春秋点了点头，继续说着：“五十条天道，把人间牢牢的锁住，没有外力很难打破这种局面，四十九条天道编织成巨网，最后一条则给这面巨网加上最紧固的锁。现在，锁已经打开了。”
“然后，就有了这世间的五彩纷呈，百花齐放。在那个交点处，就是可以离开这个世界的门扉。”
“需要我做这个外力吧。”少年回应着谢春秋的话语。
谢春秋没有答话，只是继续说道：“当年，李耳得道之后，天地震动，异象纷呈，这是自姜子牙封神之后第一位得道之士。他也抬头看到了这样的天空，那时的天道还是一个完美的牢笼，也许，你口中所称的太牢就是因此而来。”
“那个牢笼散发着异常强烈的光芒，它不允许在它的监管下出现这样的漏网之鱼，于是它要寻找到李耳的方位并且将其诛杀。”
少年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牢笼？既然有人得道那就是他的机缘，为什么要遭到抹杀？”
鲲此时已经深深的沉浸在这个故事里面，漆黑如墨的天色中，绚烂的牢笼开始派遣天雷去诛灭当时得道的李耳。
谢春秋的眼中满是追忆的神色，他听得少年的问题，然后回道：“这也正是李耳所思考的。这样精细完美的设计，让人不得不惊叹天地之力何其雄伟，李耳感叹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天地看待万物都是相同的，那又为何给我们施加了这样的一个牢笼呢？于是，他操纵起这满天星光，那星光璀璨的如同这天道一般，他把这星光组成了一只巨大的手掌，那手掌张开，便可以遮蔽天空。”
“星光巨手同天雷发生了激烈的碰撞，漫天飘散的星光给人间撒上了一层斑斑驳驳的星雨，如同流星一般在天际划出美丽的身影。然后，李耳伸出了另一只手，接着，从人世间的各个地方传递而来的生命的气息便代表着这整个人世间的不屈服。”
“这只不屈服的手触碰到了那一处遁去的天道。紧紧的握住了它，用力一扯，这天道构建的雷池便土崩瓦解，星光巨手顺势同不屈之手一同抓住这一条天道，将它带入了人间。”
“然后，从这条天道镇守的网眼中，便有着星星点点的宇宙本源的气息开始蔓延到这世界上。李耳感受到了这股本源的气息，身体内的力量也蠢蠢欲动，他有些欣喜，然后他站在高处，看向这正在被本源之力浸润，从而散发出更加磅礴生机的人间，用力将手中的天道掷入人世。他说：‘这将会是真正的天地。’他再次抬头看天，那四十九条天道却仿佛在发出悲鸣，雷鸣声不绝于耳，他突然有些迷惘，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于是，他想到了在自己小的时候曾经和商容老先生的一些对话。老先生通晓天文地理、商周礼仪，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一日，商容先生在教授李耳时说道：‘天地之间人为贵，众人之中王为本。’李耳便问先生：‘敢问先生天为何物？’先生道：‘天者，在上之清清者也。’李耳又发问道：‘清清者又是何物？’先生道：‘清清者，太空是也。’李耳再次问先生：‘太空之上，又是何物？’先生道：‘太空之上，清之清者也。’‘之上又是何物？’‘清之清者之上，更为清清之清者也。’李耳很想知道这个问题最确切的答案，于是问了出来：‘清者穷尽处为何物？’先生却也不知，只能对其答道：‘先贤未传，古籍未载，愚师不敢妄言。’到得夜晚来临，李耳便将这个问题问向自己的母亲，可是他的母亲也只能尴尬的笑笑，同样不能给他答案。于是李耳便仰头观望这日月星辰，低首思天上之天为何物，彻夜不能寐。现在的他喃喃自语：‘先生，天上之天为牢笼，我看到了，可是这牢笼外是什么，我却不知道。’”
“商老先生还曾经对他讲过：‘六合之中，天地人物存焉。天有天道，地有地理，人有人伦，物有物性。有天道，故日月星辰可行也；有地理，故山川江海可成也；有人伦，故尊卑长幼可分也。有物性，故长短坚脆可别也。’李耳很是好奇啊，他有着太多太多想要知道的东西，他问商老先生：‘日月星辰，何人推而行之？山川江海，何人造而成之？尊卑长幼，何人定而分之？长短坚脆，何人划而别之？’老先生对聪颖的李耳很是有耐心，对他这样稀奇古怪的问题也是回答了出来：‘皆神所为也。’李耳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怎样才算作神呢，于是他问道：‘神何以可为也？’先生道：‘神有变化之能，造物之功，故可为也。’李耳心想，那我们可不可以成为神呢，于是他又发问道：‘神之能何由而来？神之功何时而备？’先生道：‘先师未传，古籍未载，愚师不敢妄言。’夜晚，李耳以其疑惑问其母，母不能答。问家将，家将不能言。于是视物而思，触物而类，三日不知饭味。李耳看着这天空说着：‘这些，都是神做到的吗？’”
谢春秋讲到了这里，被少年的话语打断了：“神和仙难道不是一个概念吗？”
鲲也有同样的疑问，二人一同看向谢春秋。
“神，司掌天道，使得世界可以正常有序的运转不出状况。八百年前，姜太公手持封神榜，封的便是那周天诸神。”谢春秋向他们解释着这些事情，“当然，只有死去才能封神。”
“所以，我是仙，而不是神？”少年由此问道。
“没错，仙向来只是一个传闻，我们甚至不知道仙界究竟是否存在。直到你们二人的出现，才让这样的一个传闻成为了真实，李耳没有料到的就是，在他的想象中，人们可以纷纷得道飞升，成为那自由潇洒的仙人，可是那张天道之网却仍然是人们难以逾越的一道屏障。到得今日，被宇宙本源之力激发出来的世界的潜能正在被巨大的修行群体所压榨着，人们必须寻觅到那传闻中的仙界。说实话，长生这件事情无论对谁而言，都是一个致命的诱惑。”
少年有些恼怒，他忆起了前段时日谢春秋对他讲过的姜太公用封神榜升仙一事，那明明是封神，为什么要叫升仙呢，于是他便问了出来。
“升仙啊，仙死了就成神了。”
少年心里突然有些恐惧，他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也会有死去的一天吗，他使劲摇摇头，试图将这样的念头从自己的脑中抹去，可是却徒劳无功，那死亡的感觉愈加深刻。
“怎么，怕了？”谢春秋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微笑。“我不知道仙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看你来到人间的狼狈，我想仙界也不会太过平和。”
少年听了他的话，不免开始沉思，可是他却总是想不清楚自己在仙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鲲开口了：“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少年也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准备好好听一下接下来的事情。
“李耳将天道的契机播种在人间之后，便开始游历天下。也就是在这期间，你遇到了李耳。”谢春秋深深的看了一眼鲲，“然后，你吞掉了他携带的息壤的一点尘埃，索性他帮你开了智，息壤的量也小，你才没有爆体而亡，后来更是得到了身形变化之术，这不得不说是那天道的作用。”
“后来的天下，越来越乱。现实同他所向往的圣人之治的理想背道而驰。各大诸侯国对周天子阳奉阴违，周天子也在透支着大周的气运国祚。他不免有些失望，上古尧舜之治是李耳一直所追求的，现在的人间百花齐放反而使得世间乱象频生。人人都有着更大的欲望，李耳只能无奈的感叹：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
“他把出现这种乱向的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是自己给人间开了大智慧的先河。于是，他想要再次去改变这人世间，他对那些得道之士言说着追寻大道应该崇尚清静无为，可是这些得道修士被那些诸侯国笼络，享受着国士的待遇。还有谁愿意抛弃这世间的繁华去追求孤独的虚无缥缈的天道呢？他怒道：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竽。非道也哉！天下没有大同，朝政荒废，田地荒芜，仓廪空虚，可是他们却衣着华服，身带利剑，食用美食，这是大盗不是大道。”
“于是，他一怒之下便决定隐世，此时，远在西北的秦国还是一个小小的诸侯国，可是它的王霸之气却越来越浓重，李耳闭上眼遥望西北，良久说道，也罢，也许改朝换代能终止这纷争和不公吧，于是他便骑着那头青牛向西而去。
那一日，向西的道路上有处必经之地叫做函谷关，关令名叫尹喜，他在一大早便看到了一团浓浓的紫气由东方而来。他不由得大惊，于是便立身于关外等候，等到傍晚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一人骑在一头青牛的背上，慢慢的朝着这里行来。眼看极慢，实则极快。那骑牛之人很快便来到了他的面前。”
“尹喜连忙疾走几步迎至李耳面前，拱手称先生，道：‘先生远道而来，学生有失远迎。’李耳却只是看着他发笑，不说话，尹喜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李耳说：‘在此做关令，可是你所愿？’尹喜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李耳也没有给他作答的机会，径直过关而去。尹喜当时就慌神了，连忙张开双臂拦下青牛，看着李耳的眼睛说道：‘学生还请老师解惑。’李耳笑了，道：‘拿刀简来。’然后，洋洋洒洒五千余字的传世之作便诞生了，那就是如今的《道德经》。”
“尹喜看着面前累叠成堆的竹简很是震撼，可是看着李耳远去的背影，他终究还是问了出来：‘先生此去何往？’本来他没打算会得到李耳的答案，可是他的声音却传遍了整个函谷关：‘此去寻仙。’当然，寻仙只是李耳的托词，却因为他超然的地位，让大家都知晓了仙的存在。他也想要让修士远离尘世纷争，于是便给他们画出一张足以充饥的大饼，却没想到他可以一语成谶。”谢春秋说着，便看向了少年。
“也是从那时开始，仙的概念便走进了修士们的生活，一句长生让无数人得以前赴后继，要知道，就算是寿命远超常人的修士也不过两百余年的寿元而已啊。李耳临行前的一言，使得修士掺和人间纷争的境况得以大大改善。”
“后来，他给小小的秦国种下了一粒种子，再后来，他的青牛已经很老了，马上就走不动路了，没办法继续陪着李耳了，李耳用手轻轻抚摸着它，让它可以安心的离去。青牛最后使出全身的气力，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硕大的泪珠从紧闭的双眼中溢出，然后，李耳便看着天道将青牛的魂魄收入天空，投入这世间的某个地方。他重重叹了口气，原来自己也是看不开生死。”
“接着，他便来到了九天之上，正面直视这四十九条天道。天道察觉到李耳的出现，像是拥有了情绪一般暴怒起来，整张巨网随之而动，直接将李耳包围其中。李耳浑然不惧，道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将那天道阻隔在体外。他问天：‘为何守我？为何阻我？你又为何人而作？’可是那天道却并不能给出他想要的答案。李耳看着那不断收缩的巨网，突然就笑了，放弃了抵抗：‘罢罢罢，我取你一道，今还你一命，这也是天道。’然后，那充斥着规则之力的巨网便将李耳化作了齑粉。”
少年一脸震惊的神色，不敢相信的问道：“他死了？他为什么要求死？你们不是都在渴望着长生吗？”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这是他在《道德经》里留下的话语，没想到自己却成了这句话的一个牺牲者。”
虽然鲲很想听的东西他还没有讲到，可是却并不妨碍这个故事的精彩，这样的一个人，应该可以成神了吧，于是他问谢春秋：“那李耳，成神了吗？”
“他死了，又没死，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成神，不过，我想应该是没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