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端使哼着小调前来，以村长的身份进行了一番劝慰，如节哀之类的话，回到家里与老苟喝酒。老苟不敢问“那付挽联是不是你贴的”这类话，儿子长大了，还当官了，管不了就别管，不能问的话千万别问，但愿他沒有做那歹毒的事儿。
朱家人祸从天降，一付挽联夺走了两位老人家的性命，实在哀哉。梧桐村人私下里，交头结耳，感叹人世间的变幻莫测：花花一眨眼被亲妈卖掉，牛娃一眨眼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他的爹一眨眼去了阎罗殿，“打枪眼”老俩口更是一眨眼双双仙逝。人们嘴上不说，心里犯嘀咕——花花的八字不好，朱家人也应了自己的预言“遭报应”了。
“黒鸡婆”强撑着，视一切冷言冷语以及那不尽地幸灾乐禍，通通为小人见识。你看，无沦他们说得有多么的热火朝天，只要老娘出现在他们身旁，马上换成另一付嘴脸。“朱嫂好、朱妈好、朱奶奶好。”她也在心里骂人家，“乂你祖宗八代的烂嘴巴，我花大价买来的儿媳妇，任随你们呱聒烂狗嘴，癞蛤宝戴裹带，戴不烂拖烂，也不会退回去。她八字不好，关你屁事。”
她给爹妈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场，让乡亲们嬉闹了几天，也让小孩儿见识道士先生的功课。几位帅哥小伙身穿道袍，在一位李老道士的带领下。随着擦锣和铜锣敲击的望仙曲，左三步右三步前三步退一步，在亡人的灵前扭着舞姿转圈。前三圈孝子贤孙们也要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弄出一些嘻嘻哈哈的气氛，老年人则板着悲伤的面孔，想笑也笑不出来，当地人叫穿花，煞是好看。道士们口中还附合着三放机里的词儿唱：
望仙门外呼金鹤
鹤飞远去不做答
终身土里在刨食
养儿育女泪唏嘘
男人也做女人哭
皆因锅中无米煮
女人雨中求仙赐
赏我儿女早成人
呜乎哀哉望仙门
神不收泪啼声嘶
阎罗收做鬼悲催
阎罗不该收我母
阎罗不该收我父
去天怜去地怜怜
乞求金鹤载母回
乞求金鹤载父归
阴阳一纸难相见
哀哉啼哉苦痛哉
道士是天下最好的职业，老死不退休，每天总会有人去和阎君握手言欢，生意永远兴旺。看那李老道士，气喘嘘嘘，还不知道别人哪天为他做道场。却伸长青筋暴突的颈项，用出吃奶的劲儿在吼道歌，人们见他那卖力的样儿，真担心他吼出第一声，再吼第二声就要倒下去。纷纷劝说，“李老师，省着点儿劲。”他竟然昂首回答，“吃人酒饭与人挑担，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吼唱得更加倾注。
这祭祀道歌，被他弄得绘声绘色，徒弟们亦然，比西方唱诗班更情真。晿得朱有财的老姐朱有芳哭绝喉咙好几次，她还命令她的儿子女儿跪在一旁痛哭外公外婆仙逝不雅。年轻人哭不来丧，真的嚎啕痛哭，哭一阵儿，觉得付出了感情，一抹眼泪，又嬉皮笑脸。朱有芳看见，还过去打人。即便那十来岁的小孙子，头上披着长长的孝帕也不准笑。“你们外公外婆、老外公老外婆死球喽，哪个敢笑！”
其实，当年朱有芳出嫁才十四岁，仍然沒敢忘父母的养育之恩。这就是我们这个民族根深蒂固的源泉，是道家文化还是儒家文化？只有学者们真知。
三天三夜的道场确实哭坏了不少人，这只是眼泪容易感动眼泪，真情而己。
昔日的农会干部孙万贯，虽然从鬼门关上回来，生命体征依然十分微弱。他的主治医生摇着头，说：“让他回家善终吧。”这段时间不知他昏迷了几次，这一次昏迷的时间最长，三天三夜不曾醒来。这可哭坏了王翠娥，去田边地埂扯来金银花、鱼腥草、蒲公英泥鳅串等中草药熬湯嚾服，死马当成活马医。说不定这些中草药比西药还见效，哪一天老孙从床上爬起来嘻笑着说。“我的病好了。”她祈求这是真的。
在昏昏沉沉间，朦朦胧胧中，他听见妻子在哭泣。“万贯呀，你是我的恩人，一辈子都那么心疼我。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你不晓得．．．．．．我已经做了一件错事．呜呵呜呵．．．．．．对不起你、对不起花花，对不起所有的人。为了医治你的病，骗了‘黒鸡婆’、坑了朱有财，还骗了我们的儿子．．．．．．说给他买四轮车做生意。我是个罪人，把花花给卖了，真是见钱就抓，不能眼睁睁地看见你死．．．．．．”
孙万贯觉得自己在哪儿游逛，身体轻轻的象一张纸，随着风儿飘呀飘，一下子要被吹得无影无踪。突然“咚”地一声降落于地，抖得胸脯一阵巨痛，身体好像变重了。听到有人在哭泣，边哭边述叨。述叨些啥呢？说大声点儿嘛．．．．．．呀，把花花卖啦？说大声点儿，哪个敢卖我的花花？
他觉得是在梦里，有人死死按着自己的胸膛，挣扎好一阵儿，猛地一脚蹬开那人，轻松多了，一下子睁开眼睛。王翠娥真是伤心到了极点，述叨着，不断用手背去抹那滔滔而出的泪，没有发现苏醒过来的孙万贯。他用最大的声音吼：“哪个敢、敢卖我的花花？”
王翠娥猛地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扭头四看，无人哪。她把脸斜斜，瞅见他睁着无神地眼睛，嘴唇在噏动。顿觉心房发生了人间奇迹和大地回春的喜悦，迸发出一声惨烈地呼叫。“我的孙万贯回来了，阎王爷不要他！哈哈．．．．．．”也不怕传染，抱住他的脸亲了又亲。
“我的花花呢，你说．．．．．．说把她卖了？”
她沒有正面回答他，“你饿啦，我去给你冲点蛋花子喝喝。”知道丈夫的身体，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营养。“咚咚”几脚跳到厨房里，不一会儿就端来冲好的蛋花，一勺一勺地喂他。
可孙万贯还是忧虑女儿，有气无力地问好几次，才把那点蛋花湯吃完。“快告诉我，花花怎．．．．．．么样了，她去了哪儿？”
“不要问了，她和大发都在地里干活，我马上去吧他们叫回来。”兄妹俩听说爹爹在鬼门关上闯回来，一阵风似地跑回家，只是阻止朱娃沒有前往，一时与老孙说不淸楚，怕他受到刺激。
今天也是牛娃应征入伍离开梧桐村，告别乡亲们的日子。苟端使村长组织了欢送队伍，吹着喇叭，敲着锣，在村口汇聚。牛家人马没有外出务工的，在牛大牛、牛二牛的带领下，老弱妇孺十来口，站在牛娃身前使劲地拍着巴掌，不言而语，是庆祝他新命运的开始。
小苟村长拿着一只电喇叭在开会，“．．．．．．牛健同志光荣地当上了一名解放军战士，是我们梧桐村人的骄傲，祝福他从此走上幸福的康庄大道，人不会倒楣一辈子的，希望他在保卫祖国保卫人民的岗位上，早早地寄回立功喜报，给他自已争光，也给梧桐村人争光。请大家鼓掌！”小苟真是太会讲话，附带着把朱孙两家也烧了一两句，他觉着不提一下那情绪，自己心里不痛快，村里人也会骂他装眼睛瞎，牛娃明明是被逼走的。
当然，这个欢送会朱孙两家是不会来参加的。喇叭声和敲锣打鼓的声音却传进了孙家院落，刚刚从阎王爷那儿逃回来的孙万贯，似乎听到了这些嘈杂声。侧脸问：“村子里有啥大亊啵？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好像拿着喇叭．．．．．．在讲话。”
孙大发不加思索，撞口而出。“是欢迎牛娃去当解放军。”
“哦，怪不得牛娃．．．．．．沒有来看我。”喘息了－阵儿，老孙以他那死灰色的眼光瞟着花花，狐疑地问：“你们分手了？人、别人会说我们嫌贫爱富的．．．．．．”
王翠娥阻止道：“你两脚还站在鬼门关上，说那多话做啥？”
花花低着头，泪水滾豆一般撒落出来，无言无语，抽抽泣泣，像个小孩。许久才抬头对爹恳求。“爹爹，你醒来．．．．．．女儿万分高兴，经后一定好好孝敬你。今天、今天，我想去送送牛娃哥。请爹爹同意，嘤嘤．．．．．．”
她原本打算在最后一刻，岀现在牛娃身前，为他送行。去早了，双方都难堪，甚至痛哭流涕。偏偏爹爹这时刻醒来，在爱情和亲情面前，当然首先选择，站在从生死线上回来的爹的床前。
“你敢去，我打断你的脚杆！”王翠娥斜斜地仰起脸，扑到灶前，操起烧火棍凶神恶煞地蹿过来，险些绊倒。“你已经嫁人，何必还要撕扯不清？丟人显眼，让全村人看笑话，安心气死你爹啊？”
“我的好妈妈呀，为了给爹治病，你把我卖了，生拉活扯拆散了我的心上人，我认了。可是，牛娃哥这次要走去千山万水，我去送送他，有哪点儿不可以？当年你也有心上人，心里就不难过呀？”
面对女儿挖心的质问，她不由得身体一颤。紧咬牙齿：“不准你去，事到如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无可奈何。”其实，这位命运苦难的老妇人，心里早已哭成泪河，解放前的苦难自己沒有半点儿选择权，任人欺侮，那就是砧板上的肉。可是，现在而今，孙万贯这个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却生坏了病，实在沒有出路，才走上的这一步。老天爷呀，你不公平，我有丁点儿办法，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女儿。全世界的人都在逼我，要逼死我哇？哇哇．．．．．．
她把木棍横在门上，泪水从那眼睑糜烂处倾泻而至，几乎绝望地哀求。“女女呀，求求你不要逼死妈，妈已经无路可走．．．．．．”
花花也几乎是在哀求，“妈妈，你放我出去，就这一次，经后都听你的。我一定要去告诉他，我肚子里有他的血脉喽。”她把妈妈扶来倚在门框上，朝着锣鼓和鞭炮的响声处跑去，牛娃哥就要踏上前行的路，多少载不得相见，我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她的身后，传来老母亲撕心裂肺的嚎淘声。“天老爷，我们这一家人实在太可怜，呜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