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里,乌瓦白墙,柳岸飞桥。狭窄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谁也不会在意这么一个面貌平常的中年汉子。他在一间小药铺里抓了几贴药材,又出门牵了马车,在一家客栈投宿。他带了她相貌平凡的妻子,此刻正在这间客栈大堂的角落里吃他们点的几样平常的小菜。
夕照金黄透过窗户,落在他们的身旁。
遗堪一壁吃饭,一壁看桌面的药包,低声问:“我没下车,你怎么配的药?那药铺的大夫有千里眼么?”她实在不喜欢看他沉默不语时的表情,似乎总有许多说不明的忧郁和沉重的心事。
“药是我配的,早年看过几本医书,虽不开医馆,这治病开药的自信还是有!”素烬正说着,忽然皱了一皱眉头,眼中似有隐忍。遗堪察觉不妥之后,顺了他的目光朝小店门口看去,正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跨进门来,声音豪迈透耳:“店小二,你们这儿有劳什子好酒?给爷打几坛上来!”他一步比别人三步还快,敲响桌面,将手中的破葫芦按在上头。
素烬悄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粗犷的脸长了满腮胡子愈见成熟男子的气度,宽阔的肩背铁打一般令人有依仗的安然。司马大哥,好久不见,自从十五年前一遇,十年前一别,我们竟然已分别十年,这十年里你去了哪里?兄弟无时不刻都在怀念你爽朗的笑声、哄人入梦时的笑话,还有那满身凛冽的酒气熏人……
他的目光警惕的收回,那里面有一丝幽邃及忧伤。今日于此,你我偶然重逢?你要去茗园看我?还是受了别人所托来找我?他的神色沉静,可目光一直忽而喜悦,忽而怀念,忽而忧虑,遗堪摸不透他的心思,正要再去打量那一个男子,素烬已在桌面放下一枚碎银,一手抄起了药,一手拉起她环住腰往客栈里间走去。
进了房门,遗堪关上,背脊贴着门问:“遇见熟人了?他是要救你,还是要杀你?”
素烬坐落梅花围椅之上,微阖了双眸,默然不答。十五年前那天的春夜里,茗园一场大火烧得怵目惊心。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躲藏在暮春阴寒的池塘里,身上却如万针齐刺,痛得如同要被人生生剜开脏腑,但片刻之后完全麻木了,暗黑得令人绝望的夜里,水面映照出得是山花璀璨的火光,杜鹃啼血的烈焰掠进模糊的视线里,像无望之人的最后呐喊,夹杂了黄连苦侵入心底卷起一阵悸痛。冰凉的水直灌口鼻而入,连胸腹内都如结了冰似,他再也分不清是身体的痛,还是心里的痛更痛,在那连哭声也不敢冒出来的水里,直欲就此闷死过去。他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死去,一次又一次地在水里无力地挣扎,惊悚的难受的冰冷的,继续从思绪里滑过,交织出诡异纷呈的图画,颤栗完成一团可怖的噩梦。
在他重新呼吸到空气,睁开眼睛时看到了司马连营。他那时候的脸还没有长满胡子,目光亮得似一盏灯般照亮了他的黑暗,“孩子,你怎么掉水里了,很冷么?别……别闭上眼睛,别睡……醒着醒着……”是他救了他,用内力为他驱走寒冷,抱住他到处去求医,熬苦药喂他喝。
“没有见过你这般嘴硬的小孩,这药不苦吗?喝得跟汤似……”司马大哥如此取笑他,时时说笑话企图哄他笑。大哥不知道,他心里的苦比黄连更苦,又怎么会觉得这手中的药苦呢?他是不能死,就算再苦也不能死啊!
十五年前,你将我托付给了盟主,如今又是盟主让你来找我么?大哥,你还好么?我却是不能再见你啦……
遗堪看他脸上的神情忽而绝望,忽而仇恨,忽而喜悦,忽而惆怅,自然不知他回忆的是这般苦涩的往事。但那样的目光,让她的心跟他的痛得缩成一团,连问也不敢再问,只怕自己问出来的会让他更加难受悲伤,只想伸过手去,抚平那沉得化不开的愁绪,想为他带走一点眉心的悒郁。
“我要杀的人不是他,是你!”门外骤然响起了一个素烬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隔了门板一股浑厚掌风劈来,比他说的话还快。
素烬失神之下竟没有察觉门外有人,此刻一惊,忙地也是拍出一掌按在遗堪身上抵过那门外的掌力,沉声降气说道:“大哥,不要误伤了无辜!”但他的话已经迟了,门外的人一掌拍在门上,“碰”地一声门板被两人夹击的功力合力震断。
“啪啪”两声门板断裂开来,“簌簌”地在风中摇晃的木屑纷纷碎落,门外的人微微一怔之后,抬眸看见他的结义兄弟青衣萧萧玉树临风地站在一个女子身后,脸色却苍白如灰,唇角更是抿了一丝血迹。“三弟!“他怆然叫了一声,这一掌出手并不重,要不是这个妖女过于可恶,迷惑他三弟干出这人神共愤的事来,他也不会一见面就要重创于她给一个教训。
素烬忍住喉头翻涌的腥甜,扶住遗堪的肩膀,向他摆了摆手,“大哥……“他低低地唤了一声,”你如何就认出我来了?“此刻,他可已经遗堪之手易了容,一直想悄然避开司马连营,知道这个大哥性情爽朗耿直,很多事情还不便与说他明白。
可,还是找上门来了。“你的脸虽易了容,呼吸的法门和走路的脚步却没变!还有你茗园的马粪!”司马连营眼中愤色未退,身形一晃手脚利落抢进屋里扶住素烬拉开与遗堪那妖女离了一段距离,他眉峰一扬凌然瞪住她,见她眉如翠羽扫,肤若白雪,虽不是绝色,但眼角潋滟自生出一股楚楚动人之色来,教人心生怜惜。脸上更是神情关切地凝注于素烬,他心底却鄙夷了一声,回眸问道:“听说你身上还带了伤,如今怎么就跑了出来!这个女子,你不能再接近她,指不定日后还会让你干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好了,这回跟大哥回去,定让盟主想法将你身上的妖术给拔除掉,我再向盟主求情,让他罚你一个面壁思过将功抵罪!”
听他一连串的说辞皆是为自己说情,素烬心中温暖,轻声问道:“是盟主让你来找我的?”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似想到了什么,暗自冷笑了一声又叹道:“是了,大哥对我最熟悉,除了你,还有谁最适合呢?”
司马连营却道他害怕见盟主受罚,说道:“三弟,这次回去,大哥陪你面壁思过!这件事原不全是你的错,何况你冒死救出了那么多的人!都怪这妖女,让我先收拾了她,再和你一起回去!”他说罢,目光一阵凌厉,便要向遗堪动手,恨不得绑了她回去千刀万剐为自己的兄弟抵罪。
遗堪脸色微白,踯躅退了一步,背上衣衫轻轻透出一层冷汗,她此刻除了跟素烬还能逃到哪里去?目光温柔而夹杂猜疑的凝视住素烬,轻声说道:“要生要死,就凭你一句话!你救了我两次性命,若此刻要把我交了出去,我也认命!”
“大哥,她不该死……”素烬反手搭在司马连营的手臂上,瞥了一眼门边俏然迎风而立的遗堪,瞧那凛然的神色他竟了然她的心思。
司马连营闻言心头怒火中烧,焦躁起来,甩开他的手,喝道:“她不该死,她糊弄得你连徐娘和书清都为她杀了!她还不该死,难道竟是我该死吗?”
遗堪还没弄明白他的话,素烬已然神情一变,虚声应道:“大哥,你说什么?徐娘和书清……徐娘和书清被我杀死了?”
“怎么可能,昨夜我们走时,他们还好好活着!”遗堪心下惊惶地辩解,不由自主地看住司马连营恨透的目光又踉跄后退,似软弱地倒退到门框前“碰”地一声撞了上去,才站稳了脚,长发瞬间披散而下如同香雾,双肩微动。她咬住了唇,脸上血色一点也没有,手在袖里已悄然蜷握了一件什么。
还有一个人的脸色比她的更难看,是我下手太重了?素烬眉心曲蹙成云,不,是我低估了他,料错了他!为了逼死我,他竟不惜杀了徐娘和书清来下局!他唇边抿起了一丝艰难的笑,徐娘和书清竟给他害死的么?“大哥,你是一个人出来找我,还是让人跟了出来?”微微发颤的身子又晃了一晃,似被司马连营及时援手才能站定,忽然垂下了眸子,目光由惨淡变得歉疚不已。
司马连营见他满脸神色皆由震惊变成了惭愧,心下更深深惋惜他一向高华自若,竟一时不备为邪魔外道妖术所毁。虽此刻逝者已矣,大众非议鼎沸,但他作为兄长如何能不对这个一向视为知交的义弟全力守护,此刻只轻声安慰他道:“是有些好事之徒跟了我出来,不过全给我甩掉!我不会让这些人来任意伤害三弟你的!”
“好,大哥,我跟你回去……”素烬听他关切的言语举动,喉头哽咽,眸光愈是悔痛交加,身子倏然一晃人便要就势半跪了下去,口角血气又溢落出来。司马连营警醒的神情蓦然一松,忙缓了鹰飞隼起的狩猎攻势改为紧紧挽住他的手臂,“二弟,你不必担忧……”他的目光最后看见素烬带血嫣红的唇边泛起的一丝浓稠的惆怅笑意,人惊愕之余却被点倒眩晕了过去,扑进素烬安然接住他的双臂里。
如果不是关心则乱,司马连营如何在刹那之间失去了防备?如果不是心力斗智,素烬如何能在强弱悬殊之际轻易取得了胜算?
虽如此算计一个关心自己的人有些胜之不武,可受形势所迫他不得不当机立断兵不厌诈——司马连营诚然一心为他好,然此刻前路茫茫,后有追兵,如何能回去“碧鹤山庄”引颈待毙?素烬黯然叹了一口气,眼风扫过遗堪紧握于衣袖中的右手,遗堪目光一触,心头骤然一惊,忙将掌中捏住的毒刺倒退回袖袋中。司马连营纵然已处处小心,由进房之后就将目光定在遗堪脸上留意她的变化,而手就一直有意无意按在素烬的手臂穴道旁左随时因地制宜,至少能留下素烬带他平安回去,然则他输在了一人前来以及不愿他人纵然只是言语上伤害了兄弟。这样的自信与重情,恰恰为素烬所知,再如何能抵得过他这位义弟的心细如发、洞察人心?
他必然是要输的!幸好,他输给的,只是也同样关怀于他的义弟而已。
“你发上的香气可有碍?”素烬的目光掠过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很快转开,声音淡静如昔。
她矍然一惊,继又盈然一笑,低头从袖囊取出两颗雪白药丸,递了过去。
遗堪额角****,看住他转念之间利用对方的弱点将人骗倒的本事绝不亚于自己,而自己的行止心思皆没有瞒过他半分的时候,惊魂未定,疑惑并生之时也不失聪慧地问:“你要带他一起走?”
素烬点了点头,将手中药丸喂入司马连营与自己的口中,瘦削的脸颊上似有无穷的疲倦涌卷上来,那双曲锁的眉心又似要沉重了几分。他走了,看守他的人却死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他又于心何安呢?他垂目去看司马连营惊诧未散的脸,心中酸涩不已,“大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伤害你!如果不是你,这世间早已没了今日的慕素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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