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望月峰”上的雪，下得越渐大了。纷纷扬扬地如抖筛一般，将门前、栏杆上的柱子冰封得严严实实，若有人被封在这样的冰雪里，铁定透不过气来，但在这样的天气里，这人纵然是气绝身亡，那身体也永不会腐化。
而在“邀月宫”宫主的后花园里，就有着这样一具真人所塑的冰雕。人被雪堆在里面，雪又渐渐冷凝成了冰，于是那一个洁白得耀眼的雪人又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冰人，此刻透过层层冰凌看到的月亮形状诡异而无常。
三重门外，月光之下，白雪地上，刮起一阵回旋曲卷的寒风，满天的雪雾如丝如絮的朦胧了视野。
素烬隐约的看见三个人来到了面前，一个人用掌力催化了寒冰，将他从冰碎中拉了出来。又将另一个酷似他容貌的人推进冰碎里，两个人七手八脚将地上的积雪频频堆积到那个人的身上，然后将最外面的那一层雪拍牢，沿着人形仔细地琢磨出一个精细的雪人来。其中一人还怕露出破绽，用上掌力又将雪催化成了冰晶。
素烬乌眸稍稍一移，认出那两个人一个是燎月，一个是千芷。此刻来将他挖出来……对了，她们是要以他来威胁遗堪？但这样的偷梁换柱正合他的心意，本来在天亮之前，他正要想办法离开，此刻恰好，不费一分力气就被人从冰里挖了出来，往后只要见机行事。
三个人又重新从三重门里出来，回到了先前的屋子。
火光中，燎月定睛研视了素烬半晌，两只眼睛宛如针子一般似乎要渗透进他的灵魂里头，想看看他的清醒是否还有残留下一分一毫。对视着那双严肃而冷漠如狼的眼睛，素烬缓慢绵长的呼吸，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可疑地就是一个傀儡！
“娘……”千芷良久之后轻唤了一声。
燎月回头看她，目光里还是那样的冷漠严肃，千芷垂了眸，倏然又抬起头来，小声说：“快要天亮了！我等不起……”
燎月沉静了一刻，嘱咐说：“回去将他易容成你的婢女倩柔，才能丝毫不引人怀疑的留在身边受到控制！也没有人能将他支使走。”话毕，她从袖中翻出一个常带在身边的人皮面具覆在素烬的脸上，按牢，小声叮咛：“一路小心！”
千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垂头咽哽：“娘，你自己也要保重！”黑袍一掀转身夺门而出，燎月看着她的背影，目中隐隐也有了泪水，口中催促着素烬赶快跟上。
一路上，白雪茫茫，在檐头飘落。
素烬不知这个少女要把他引到那里去？心里暗忖：原来她与燎月是母女，怪不得燎月总站在她这一边？而她们母女的关系显然不为人所知，所以她们才如此鬼祟又如此理所当然地见面，继而将他换出来当她女儿要挟遗堪的棋子。
他必须去找遗堪——
当两人的身影转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素烬的手掌悄然抬起。正待在她的后颈切下，前面穿黑裘袍的千芷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朝他诡异一笑，那目光却是属于遗堪的诡诈，而那笑靥也是属于遗堪的嫣然。
她看住他刚抬起的手，显得有一点意外，随即微微一笑，轻声说，“怎么，想要弄昏我？这里还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会儿，连声音都是遗堪的婉转多情了。
素烬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断然收手，落下薄棉衣袖。
遗堪扯了一抹笑，看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向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又回身带着他默然而急切地走过这条灯火斑驳的回廊。
素烬看住她火燎火急的走路方式，再瞧发髻上繁复的晶钗，油亮的黑貂裘衣，整个装扮彰显浮华中又带了一股子煞气，和她的气质一点也不像。她果然一个天生的戏子，要扮谁便似谁。而素烬能确认出她是遗堪，是因她看他的眼神，别人也学不来的神韵，并不是他从什么细节的地方看出了纰漏，而她故意要让他知道她是谁。
穿过长廊，前面是千芷居住的后院，灯光阴暗微茫，她驻足在一棵柏树旁等他走近。在看清他那一刻，猛地咬住了嘴唇，心忽冷忽热。这人只不过一个月，竟可以憔悴成这样，不复当日在茗园里那个温润如玉，清雅如云的模样？他身上依旧穿着湖绿衣裳，只这原本名贵的衣裳上血迹斑驳，凝结成了阴郁的黑色。手足的铁镣已御下，强横的残留在手腕与足踝上四个褐色小洞，创口里血肉模糊。想到他肩上曾经受过重伤，一直自己养着，不敢惊动大夫诊治，说怕吓了一手拉拔他长大的老黄和徐娘！记得，她给他治伤势，那里结成了一条蜈蚣似的肉疤，那时她觉得这疤长在他肩头，可惜了一身的风流秀致。如今想起，唯剩心里隐隐惋惜掠过——自己想得到一个有用的傀儡来助力，利用他拿到想要的东西，险些硬生给千芷动了一番奸计留在了雪山上，心中的酸涩忽然化成了唇角一抹惯常的冷笑。
她不去努力挣扎，便会被别人倾轧致死。
在熟知世界里，没有温情，只有不择手段去算计别人，才能生存，已不是悲哀，那已成为了习惯与本能。
遗堪略微出神，等轻叹了一口气回过眼眸，素烬已垂首待命地站在她的身旁，一动不动地看着沉默的她。有那么抬眸一瞬间，她觉得他的乌瞳似乎动了一下，唇角甚至挑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遗堪愕然一惊，细看之下他眉眼如烟，目光迷蒙，又没了方才的那一抹清宁光晕，宛如一具木偶凝注她的脸，仿佛那是唯一残留在脑里的记忆。她朝他伸出了手，轻轻触碰了素烬颈脖一处不知是被什么利器、不知被何人割伤的一道血痕，不很深，然上面凝固的血迹殷郁刺目，似乎只要一碰，它便继续汩汩地流下来，她的唇角微微颤抖一下。素烬的目光又有了一丝水光，遗堪倏地收回手，或许是她一下子察觉到自己的举止过于突兀，勉强自己莞尔一笑，垂眸看了一看指尖，手指一颤伸去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心竟温暖得让她惊惶至几欲窒息。
“明天要出嫁的人……是她？”素烬那温文清润的语调回来了，伸手指了指“千芷”的脸，目光中露出温柔的笑意。
这一下出乎意料的震惊，让遗堪如坠梦中。她做梦也未曾想过这个人为她受尽了“邀月宫”的诸般残忍折磨，竟是没有失控于她的“摄魂术”下。那么他的目的？心里忽有了一丝惊惶，又有一丝过后的好笑。她伸手撕掉他脸上的伪装，眼眸里流转着什么秘而不宣，而是看住他只笑不答。
“那么，你要嫁去照花山也是计算好了的？”素烬自顾自点头，扬起唇角自嘲般温笑，“所以，就算我不来，你也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遗堪望着他，不摇头，也不承认，她神色忽显得婉约温顺，眼角的微笑如流般淌出来，柔柔暖暖得似能将人融化了去的春水。
“包括在杭州狮子楼故意放走千芷……”素烬静观她的神情，神情分外柔和，他忽然笃定的说，此刻的眼神与语气都清醒得未曾遗漏过些微细节的犀利，“然后让千芷设计报复你时顺水推舟，主动出嫁照花山代罪！——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出逃么？如今给我金蝉脱壳，让后花园里的那人李代桃僵，燎月为了自己的女儿会守口如瓶，代你瞒天过海，只要你我从此消弭江湖，大约可以逃避‘邀月宫’的人来纠缠追杀！可是，你为什么要冒险带上了我，不怕百密一疏？”他的眼底隐着一抹未能抹杀眉目温玉之色的似笑非笑，似乎到了这一刻也想不明白她的苦心筹谋。
“不要再问，天快亮，我们要赶快启程。”遗堪主动拉过他的手，声音娴静柔和，她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清润柔和的神情，忽然之间却觉得有些可怕。为何他一直伪装成傀儡潜伏在“邀月宫”？果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她么？还是——另有所图。
果然，“且慢！”素烬一凝眸反而牵住了她，紧紧扣住手指却不肯前行，更低声地开口说，“遗堪，我需要你帮我。”
“……？”遗堪假装诧异地回眸，一丝微笑随风上下翻飞刮过她此刻娇妍无比的脸。
“你和我一同去把洞牢里的人救出来。”素烬清秀如玉的容颜笑起，带起一种近乎陌生的柔和语气，“他们需要我们去救出来。”
“……！”遗堪不敢置信地看了他好半晌，才从那一双澄澈的乌眸里找到往昔她所熟悉的宁和神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姿势优美地掠过耳边的发丝，“你想把他们变成送亲的队伍，全部救出去？就凭你和我么？”
对视她带了怀疑的目光，素烬若无其事地轻声说：“还有牢头。”
“他？他为什么要听你的！”遗堪眨了眨眼睛，口气开始变得认真起来。
“在洞牢里受刑时，他答应我。只要有机会，他帮我救人。”素烬清透乌眸一眨也不眨地说，却在瞳仁深处氤氲起一抹神秘莫测的笑意。风吹过鬓边发绺披拂他棱角柔和的侧脸，愈衬显出唇角轻抿那一丝的坚毅。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我的身份？”遗堪转换眸光，当重新停在素烬脸上时，带起了一丝猜疑异彩。
“嗯，忘记了！”素烬含糊说道，嘴角勾起几分笑意。
遗堪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眼色恍惚一下，心里泛起的第一感觉竟不是害怕，也不是紧张，而是惆怅——她从头至尾都没有看明白眼前的这个人。
自己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上了他的当么？
她凭直觉隐隐觉得，他一直也在利用她？那这一场戏——兴许在她到达街头假装狼狈受辱之前已开始！演得最出色，原来并不是她，而是他——他看起来，善良无欺，澄澈温润，似乎只要一点心机就可以骗倒。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担心他是否会被别人欺骗，却原来最会演戏，最会骗人的人竟是他！
多么荒唐的一场戏。
荒唐到让她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眼睛里却是酸涩无泪。
素烬含了笑意，无动于衷地站在她面前，明明看穿了她猜测心思，却没丝毫解释打算。脸上一如既往淡淡微笑，宁静淡泊，耀眼炫目，恍如完璧般叫人心生向往。这样的完美无瑕，此刻，竟像一柄凌厉刀锋出入她心头深处，片片血光，片片抖落，毁天灭地似的惨烈与痛彻心扉。
遗堪合上眼睛，整个人轻轻地颤抖。这些明明是一捅即破的真相，明明是早就提醒过自己这个世上的人没有真心，但为何真要面对这一刻时候，却会如此如此如此的——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又被人掌控了！一直一直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偶！
胸腔里，“喀”地一声微响有一个地方破碎了，像一只摔破无辜躺在地上的霜瓷小钵，开始涔涔地流血。遗堪颦紧了眉头，狠狠扣住他的手，将那锥心的痛楚忍耐了下来，唇角却缓缓地抿起、嫣然地笑了，露出了一瞬美若朝华的笑颜。“走吧！不然要来不及了！”她浅蓝的衣袂流雪回风扬在雪中，苍白的脸，乌黑的眸，却单薄得似一朵随风即散的雪花。她不只一次地回想，事情不该是那样，事情不该是那样，是她自己先放开了娘的手，追着卖彩灯的人；而不是娘故意要放脱她的手，然后趁她跟着彩灯出神时飞快地走掉——若娘不是故意，怎会只看她跟别人走开，而不去拉住她，不去寻找她？
——一切都因爹狠心背叛遗弃了娘，所以娘也要狠心背叛遗弃了她。
事情不该是那样，以前她总是这样不停地近似偏执地安慰自己，让自己相信它。她不止一次地想忘掉这股痛楚，忘记娘先放开了她的手——可是越想忘掉，就越清晰地记得那股子心痛欲绝的感觉。
命运总一次又一次的诅咒她，嘲弄她，当真相被惊醒，当以为深爱自己的人变得沉默无语，只自己一直练就的坚强由始至终地支撑自己站立及行走时，心里倍觉冰冷，雪里卷着她偶尔掩袖咳嗽的声音宛如梦般轻响回荡，看着她行若无事的神情，让人想让她大哭大闹一番来得痛快。
素烬走在她身后，注视她羸弱得纤柔的背影，雪亮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沉郁。
他想伸臂将她掬在怀里，可要怎样解释才能说得清，让她相信他并没欺骗她？不敢回想遗堪方才那泫然绝望的眼眸，大大地照映出他陌生的脸，看不出悲喜的清澄，反是一种不言而喻的伤痛，那种神情竟能让人蓦然心碎！
心，在他的胸腔里鼓劲地蓬勃跌宕。而在此时，他已清楚知道，她到了此刻还不将他这个不是“傀儡”的慕素烬拱手让出去牺牲，这一下兵行险招的试探，证实了她请求出嫁照花山果和他一样另有所图！而在杭州狮子楼那眼里一现即逝的算计和放走千芷的行径确是为了这一次成行早有预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