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将竟之时,雾气最是慵懒浓重。
夙夜微微一挣,悠悠转醒过来。只身上众多穴道被制,更觉四肢百络绵软,分明是已被药物所控,微微睁开眼来,顿察觉有一人如水的眸光也投落在他的脸上,稍侧目便见素烬坐在他身旁,唇角似笑非笑,道:“寒兄,可醒了。”他语气淡淡,似寻常一般,竟无半丝恼怒之气。
见一人枕在他膝上睡得正香甜,锦衣覆盖身上,漆发如云间露出半张清白的脸,正是遗堪。看他们两人如此亲昵的姿态,又看素烬如此浑若无事的神情,昨夜的迷惘瞬间在心中清晰,夙夜悠悠叹了一声,失笑道:“原来是她!看来是我小瞧了她对你的感情,竟如此牺牲自己来护着你,更护着你要保护的人。”嗤地一声冷笑里分辨不出情绪,低低地斥了一句:“真是痴儿!”
素烬望住他瞬间妩媚而出神的眼睛,知他心中此刻必然是想起了许多不堪的往事。脸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世间也正因有这样的痴情人,才让人留恋不舍,更愿意为这些人,这些事而努力活下去,不敢轻易辜负。”
这话似乎刺了他的心,夙夜冷嘲道:“若然已经辜负了呢?这世间,有时候仇恨比任何东西都更让人刻骨铭心!当这些仇恨算清之后,那些无法褪去的折辱以及无法填满的寂寞,更会使人觉得活下去是另一种销魂蚀骨的折磨。”
他的声音那样轻如天边的一抹飞鸿,话中的情绪却锥心裂肺,这些话,他从不对人说。也许是迷药的药力还米有散尽,也许是眼前这个少年的眼神太诚挚,久藏于心的抑郁终于是不吐不快了。
素烬眼中悲悯之色一闪而过,道:“你的仇恨早已歼灭,何必再执著于从前往事?不若放下旧日沉疴,重获新生?”
“重获新生?你可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夙夜的笑意愈显冰寒刺骨,望住他的目光倏然尖锐如钩,“我的事,你知道多少?不必教训我,从未亲身经历,却在此信口雌黄,徒惹我笑话……”
“你大仇得报之后,可有一日的安宁?你心底的痛苦,可有一日的停息?”素烬神情澹静,并不以他的话为怒,道:“又可曾有过什么事,什么人,让你曾感觉到了平静?曾觉得痛苦,也并不再那么的明显?若有过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你可想过那是为什么?”
夙夜微动的唇角轻抿出一丝不屑,但心中倏然滑过一丝模糊的温暖。当那个女子一意孤行跟着他,说无论以后如何,都不会像世人般离弃厌恶他;当那个女子饱受他的冷漠与刻意的折磨,依然对他温言淡笑,坚持自己的承诺;当那个女子为他纳鞋裁衣,如对待丈夫一般对他温柔关切,为什么想到这些,他的心里竟莫名的升起一丝久违了的暖意,苏融融的似冰川下的一道暖流浸润着他沉寂如河的血脉和枯槁如死的灵魂。他刚毅的脸颊上微微地泛了一丝微笑,如星光,如梅馨,如雪霰,那么的朦胧如笼在轻雾中,却带了无尽勾魂摄魄的魅力。
当年的那个女子,纵使艰辛,也是为了看到他眼中那一抹偶尔浮现的开怀的笑意吧?如雪峰之巅的覆雪红梅般,净皎奇艳。
“再斑驳的心,也会因为爱而逐渐血肉复苏。”素烬轻声地说,手指轻轻地抚落遗堪额前的发丝,“你若不曾打开过心扉,又如何能让这爱进驻心里,帮你驱走严寒,赶走悲伤,抹去一切曾经伤害过你的人和事,将你深不见底、几乎无可挽救,无可愈合的寂寞填满?”
“曾经有这样的人,与这样的爱……”夙夜如梦中半醒呢喃,心中无法平伏自己前半生以来的痛楚及屈辱,还有那个与生俱来的憎恨的源头。这一切都已然发生,都已然无法改变,他要怎么去面对?曾经已经疯狂的迷失的自我,还能找回来吗?他实在不知道,他的人生早已陷入了疯狂与杀戮之中,就似当年他以为血腥和生命可以洗刷去那个人对他的侮辱与天下人对他的耻笑,然而却是不能,那样可怕的曾经已如印记般刻在他心底牢不可破,刻在他的身上,就如他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那个源头及背上烙满的殷红印记。
“啊……”他残暴地低低咆哮一声,宛如惊魅修罗的血腥杀场,混沌未暝的晨光里愈发耸人听闻。
幸好,车厢里的人,除了他和素烬,余人都沉睡在了晕穴的梦中,不曾知晓这个人的痛苦竟比负伤的野兽更惨烈可怖。
泪水,有一刻几乎要涌出了那一双潋滟而悲绝的凤目,可是,他觉得自己此刻没有资格流泪,也不适宜流泪。那个折辱他的人被他亲手绞杀的扭曲的面目,以及那个女子凄绝无声的目光互相交替出现在他的眼前,殷红的血染满了他的双手,却又化成了魔魅一般的猩红的海棠花,而那个女子偏偏又对他许下这样决绝的誓言:“寒夙夜,若让我原谅你,除非海棠花常年日夜花开不落不息!”
那一刻,他的恨怒到了极点,旧时的疯狂,丧失的自我一下子冲破了他的理智,他一把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脖子。那洁白纤细如花茎的颈脖,在他的手指间呼吸越来越紧,愈来愈微,对视着她那一双瞬间没有了任何感情的眸子,心里的狂怒中忽然又有了一丝深藏不觉的恐惧。
她是故意的,故意要他杀了她。她甚至宁愿死去,也再不愿意对他好了,也再不愿意爱他这个无心无情的冰人了。
夙夜睁着双目,极力地看住车顶,想起那一幕,浑身颤栗得几乎要眩晕过去。永远也无法忘记她服毒之后,醒来的那一个温柔祥和的笑,和她那一句温柔轻软的话。他心中一瞬间翻天覆地的痛楚,淹没了他整个人的灵魂与生命。
失去,失去,他的一生就在不断的失去中苍凉地负伤走下去,不知何时是尽头,也不知何时是开始,是一出生便注定了这一切的痛楚吗?何以他还不曾死去?他还为什么活下去?
看住他眼中暴涨的红丝如地狱烈火般不止蔓延,素烬声音愈清如远山鸣钟,“爱你的那个人,至少还活在这个世上!你该庆幸,还没有永远失去她。她和她的爱,就是你值得好好活下去的理由。这兴许也是老天终于悲悯,给你一个可以继续活下去的一点幸福的补偿,虽然来得那么迟,在那么残酷的命运之后,但你不应该放弃。因为,欠你的人,已经在你骄傲地俯视他、战败他的那一刻,用他的鲜血、尊严与灵魂偿还了你,而你欠了那个女子的,却还没有偿还给她!”
这话蓦然入耳,夙夜猛地回过神来,木然的眸中瞬然回过了神光,盯住他问一句:“慕素烬,你告诉我,白鹿山、鬼医,可是真的!”他脸上有求生的光芒与欲毁灭别人的残酷互相辉映过如玉的容颜,显出一抹惊异绝艳的璀璨来。
从这一抹如冰山一角的光晕中,素烬几乎可以料看到当年带给他终生耻辱的是怎样的一种惊魂摄魄的风姿。而拥有这样的风姿,又究竟是造物主的欢喜为之?还是造物主的残酷捉弄?他缓缓转眸灵光如流,缓缓道:“确有其人,并非蒙骗之言?”
夙夜的目光闪了闪,愈加冰凌如锥,带了肃杀之意,“说吧,你究竟有何意图?”
面对他的猜疑,素烬并不意外,微微一笑如雾气清淡,“如今承诺未践,一切尤是空谈,无声更胜有声。待来日到了白鹿山,取了烟眉果,践了当日你剑下留人之约再说。”他眉角轻轩,将手中一直握住的白瓷瓶拿到他眼前,“今日我只想问你,这个可是真的解药?”
夙夜眸中闪过一丝诡秘,对上他察觉人心的目光,淡笑道:“你心里已然有答案,何必问我。”
素烬点点头,将白瓷瓶放在几上,不疾不徐,“我今日再与你做一个交换!你还青珑自由;我还你自由。”
夙夜不以为然,已然从软垫上悠然坐了起来,与素烬隔几成对抗之势。这点药力能控制得了他吗?昨夜不过一时失神,才遭了他的暗算。只是这人并没有趁机杀他,又或者折辱他,看来必然是有所图谋。是因为文青珑毒药未解,还是另有所求?
似也不曾意外他的能耐,他猜测未已,素烬目光濯濯,手指“笃笃”微敲几面,施施然道:“我说的自由,不是你如今的自由,而是以后无忧无虑的天地。何况,如今互相猜忌、制约,不知何日到达白鹿山,枉然于此耗费辰光,兴许会错过了得药救人的好时机。寒兄,你说是么?不若放了这车上的余人及早离去,你我急赴寻访鬼医,来得适合时宜。这其中的得失,你这个大司马岂不会算计,不过是改不掉执着骄傲的旧习罢了。”
这一句句犀利说在他的心头上,最后那两句看似调侃的话,更是深深锥下了他的心窝。夙夜怒目而视,恨声道:“慕素烬,你说话如此肆无忌惮,竟还能活到今天?”
素烬微微失神,目光清浅,含笑道:“说不定老天让我活到今天,就是要来调侃你这两句。怎么,如此便受不了?”
老天让你活到今天,就是为了来让我努力活下去?夙夜倏然如此想,如果老天真有如此仁慈,就不会送我这么一个前身。仁慈的,也许并不是老天。活下去,就必然有一日要面对自己的过往,既然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忍耐,和学会不在意,当敌人拿住那些当你致命的把柄倒刺向你的时候,你才能安然地接受,并承受过来。努力地活下去!是多么艰难、而又动人的愿望?
夙夜的眸色柔和了些许,冷冷问,“我的往事,锦兄弟是如何知晓?”顿了一顿,斯文万分,“如果不是为了她,我早已将你碎尸万段、暴晒荒野。”
“我知道自从在照花山说出那一句话开始,你心里就在想尽办法要折辱于我。”素烬默然一刻,静静说下去,“至于你的事,我如何知晓,此刻还不是时机。”他说罢,尤自神秘的笑了一下。
夙夜心头微动,看来暗中还有个大敌潜伏在他并不知道的地方。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除了邀月宫,还有谁想置他于死地?或者说,是谁还想要挟他?而眼前的这个少年,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看似知道了许多的秘密,却也不似真的要挟他什么,只是一直在与他互利交易。
他明知如此会惹下一个致命的祸根,竟还以身冒险?
夙夜眼角一扫,龙眉凤目刹那间流露出一股飒爽英气,“今日之事便先应了你,他日之事且拭目以待。”
素烬抿唇,在残蜡余光中愈显清瘦,指尖点了点几面的白瓷瓶,淡定微笑:“这里面有一颗药是真的,一颗是假的,对吗?”
“你如何知道?”夙夜略为动容,此话一经出口,他便已知上当。只是素烬这话说的时机、语气和笑容都让人太不及防备了。
素烬笑意清润明朗,哂道:“寒兄也大可不必懊恼,这两颗药丸的气味有些许的不同,我只是确认了一下。”
夙夜也极快地恢复了神情,眉目虽还留有些微不易察觉的寒意,“这两枚药丸只有一味药相异,你竟也能分辨出来?”
“凑巧而已。”素烬谦逊之外带了一丝坏笑,眼神明亮灿然。
夙夜却知道他绝非巧合,神农氏若非遍尝百药又岂知药性?何况竟能在十数种混杂的药味中,闻出一丝异同来?这里面的熟知、细致、耐心、敏锐,少一样皆不可能,而在这残烛中等他醒来,说了这么多话,就是为了套问他这么一句话。凭此一点严谨的心思,愈发觉得这少年实在深不可测,日后若不为盟友,定当为致命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