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中,两壁明灯照夜。
素烬径直在床榻上运功逼毒,似乎不曾防备夙夜。
夙夜修长结实的手扶了清秀的缠枝茶盏,在一旁好整以暇的啜饮。暗邃如夜的瞳仁悠晃,凝神倾听那人的呼吸。两日前,在马车里他不曾对他下手,如今更不打算出手。
诚如素烬所言,那一颗灵药的功效和真假尚待商榷。从一开始,他并不对那个什么“鬼医”和“烟眉果”抱极大的希望,但只要知晓了这种可能,他就如何也不能放弃万分之一的机会。
为了自己曾经辜负的那人,为了那一段曾经叫他愧悔的感情,即便是失去照花山的权势与荣耀,他也毫不迟疑,毫不觉惋惜!
曾经就是那些虚荣,那些权力,使他身陷囹圄、生不如死,他对之痛恨犹不及,又怎会作茧自缚?如今这些,都不过是他太寂寞,都不过是他的另有目的,都不过是他在报复世人而偶尔施展的手段。
在下山之前,一切他都已经想好,料到,不理不顾,任由它自生自灭,甚至有些笑看着那些人的命运犹如覆舟蝼蚁一般挣扎不休,而心生快意。
这其中唯一的变数,是眼前的这个少年。他如今这般的接近他寒夙夜,究竟为了什么目的?他的身份,又是否可疑?在他的背后是否另有操纵者?整一个计划,从他与遗堪的情孽纠缠,到他上照花山阻止婚礼,向他提出交易的条件,是否又是那背后一直算计着他的人的另一盘棋局?
这一路上,他在等待着揭晓这个答案。
然而,这个少年也一直步步为营,谨慎应对,将那背后的真相瞒得滴水不漏。
他故意提及文青珑受困照花山,就是为了让素烬能提出带他上路,好方便试炼他的为人心性,和遗堪所说的是否一致。一路上,他对义弟关怀备至,细心体贴,当然,这一点也是可以伪装,但确实无可挑剔之处。
巧合,不过是暗卫传递的一个消息。在北域发生的任何事情又哪里瞒得过他寒夙夜?何况那个名唤执约的姑娘,明显涉世不深,哪里有他们狐狸一般的心思,孤狼一般的目光?一路上叫唤着慕素烬的名字,所以才会被他当成猎物般搜来加以利用。那一夜,他试炼的是两个人,所以故意让遗堪洞穿了他的心思。果不出所料,遗堪借助了这个机会。只是他也没有想到遗堪会说出那样的一句话来,当时的震惊远不如当年,于是他顺理成章借机让素烬点下穴道,暗中已将穴道移位。若果真的如此容易被人偷袭得手,他寒夙夜又如何活到如今?如此作为,不过为了看看,在他不能反抗之后,慕素烬会干些什么?
然而,这个少年在那样激怒之下,也没有加害他的意思,连暗中折辱的手段也不曾有过。
这一点让他心中犯疑,他从不轻易相信别人的善意。然而,当他听见遗堪说了一声《太上真经》的时候,他心里就笑了。这个少年如此不避嫌疑地泄露这个奇秘,究竟是相信遗堪?还是为了安他寒夙夜的心?这个少年,实在是聪明,而且心思慎密得过分!传闻那一本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奇书,记载了奇妙的武功与玄奇的医术,武学对于他来说并不渴求,但是其中的玄奇医术,却是他所期盼的火种,瞬间燃烧了他的胸膛。
显然,慕素烬是精于剖析人心的,他所写的只是武学,并非医术,料他寒夙夜不至于为此抢夺。那日在车厢里提出的比划,明面上,是为了教导遗堪武学,暗地里,却是为了让他寒夙夜看看他的武学渊源,更加笃定他的话。
他这样的忍耐、筹谋是为了什么?他背后的目的让人生疑?
到了白鹿山,他故意露出虎视眈眈、势在必得的姿态。一边看慕素烬言笑宴宴,暗藏机锋,一步三计,智取灵药;一边看他不惜内力护人救人,上山采药熬药,一日三顿的关怀照料。
若这些都无半点真情实意,都可视为狡诈诡计,那要么他慕素烬心思实在深不可测,演技实在堪称叫绝;要么他寒夙夜的心还不够冷酷猜忌,目光还不够毒辣尖锐。
越是如此,他越要揭开这个少年的真面目。
正如素烬所料,不阻止他前去探访范幽城,就是要更透彻地看穿他的虚实。
夙夜倏然凝眉,脑中思绪如流。
素烬蓦然地睁开眼睛,满头大汗,目中光采分明的疲惫。
“你是什么时候弄了那么一颗‘灵药’?”夙夜干咳了一声,视线静静地凝视在他的脸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素烬下了床榻,掸了掸青衣上的皱褶,悠然走近桌旁,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淡然道:“在白鹿山摘的一颗药果,偷了点珠光粉涂抹上,若没药味,只怕难以服众。”
夙夜勾唇微笑,眸中泛起丝丝魅色。这一步步计划,他早有准备!这果子上涂的珠光粉,自是为了增其丽色,好让人一见倾心。如此充满传奇色彩的灵药,在一般人眼中总要有点特别才好,黑乎乎的模样会让人轻视不信。至于,这珠光粉一抹,看来他早就打定主意要毁掉这颗“灵药”,否则,这一层华丽夺目的“外衣”却无法蒙人。
夙夜闻着杯中幽然茶香,眼中笑意更浓,“与其毁药,其实不若将‘烟眉果’,送给了他范幽城!你既可避免身入险境,又能使正道中人互相争夺,岂不有趣得多?宝物在谁手中,相信其他人必定群起而攻之。”
素烬唇角徐徐泛出了淡淡而莫测的笑意,轻微摇头,低语:“寒兄,即便我送给他,他也会为了摆脱困局,独得灵药,而将果子偷龙转凤。然后诬蔑我陷害于他?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如此多此一举?”
夙夜对于他的强辩不置一词,事情不可否认确实会如此发展。
但若他从不曾踏进范幽城的阁楼,而是寻了一个时机,将“果子”大大方方地派人送去给范幽城?整一出将计就计,以文青珑与慕素烬的结义之情,以范幽城与慕素烬的往昔交情,再加以四处散播,挑拨离间,早就可以将这件事情闹得整个武林沸沸扬扬、虚虚实实。
其后果必然让一众对灵药虎视眈眈的人闻风而动,范幽城忙于应酬前来一探虚实的黑白双道,哪里还有时间去让他慕素烬中什么酥骨软筋散?暗器大网的来围堵截杀?顺便还想引他寒夙夜出来谈交易?
至于他说的,为何要多次一举,那就真是值得商榷了!
夙夜深眸一凝,忽然连连嗤笑,低语道:“难道你还念记与他范幽城的昔日情谊,所以前去探望?”
素烬心中猝然一阵钝痛划过,脸上却一贯的轻描淡写,反口笑道:“谁说不是?”
夙夜不理会他,寻了这个机会尽力刺他的伤疤,还不以牙还牙:“想必范幽城也不是想不到这事!只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总要先下手为强。何况恰好你的好四弟又在他的门下,你与他恰好又有昔日的深交情谊,自古多少朋友就是用来背叛的,还不赶快利用的就是傻子!”
素烬垂眸,黑瞳如墨染,凝视那桌面的云石花纹,静静地听他挖苦,无奈地扯了扯唇角。
“至于范幽城的心思,你自然能想到,也不是不防备。只怕是你不忍心让他范幽城陷入被人围攻的困局!即便料想到他会围猎谋算于你,你也不愿意对他背弃信义,加与谋害!”夙夜眸里波光潋滟,一派悠然,句句分析透力,“而你这三天,在等的就是一个机会将‘眉烟果’毁掉,让武林中那一群蠢人不要为了这莫名其妙的灵药,给别人继续利用。”
素烬纵然看出了夙夜对他的怀疑,心里也承认了他所说的话,但是他却不去多做纠缠,也不去多做解释。
他眸光淡淡,只默然地笑起,彷如一切都已云淡风轻,不值得他再为之伤神。
如许猜测了一番,夙夜心中波澜微起,略为兴叹。慕素烬身负大冤大辱,独门独户,孓然一身,自顾还不暇,可笑的还处处留了心思去为了保存别人。那一群正道之士,纵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瞧,这范幽城身为一门之主,平日也有以风光霁月、厚德载物号令武林的君子风范;曾经也有统领剑阁弟子锄强扶弱美名传扬江湖的英雄气概。但若轮到了与自身性命、权势攸关之事,便也会翻脸无情,罔顾旧谊,算计设伏。何况,他慕素烬如今还是一个被正道中人视为卖友求荣、滥杀无辜、色迷心窍的无耻鼠辈,即便用一些狠辣手段来对付,也不会引起别人的争议,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指责,更不会坏了剑阁的名声,少不得还会有人为剑阁为武林除害而高歌颂德,谄媚讨好,********。
夙夜的目光无动于衷,却有微微冷笑盈于唇角。这就是他早已熟知的,自私人性,虚伪世情。
密室外有寒风吹过,密室内,人心微凉。
素烬却恍若无知地,依然笑靥澹澹。
然则,心里岂能不伤怀,不落寞!
他确为一见昔日挚友,而前去赴约。本知道此刻双方身份对立,与他慕素烬交好,就是与整个武林对抗。他本知道不该去,也不应去,也不苛求范幽城对自己的情谊超然,也不想去再次了然人性。
但听闻他有性命之忧的那一刻,无论真假,他的心终归是为之颤抖。司马大哥,他救治不及;徐娘、书清,受他所累;青峰二哥,惨死邀月宫,那些曾经在他身边如此鲜活怒放的生命,已失去太多,让他一再心惊生寒且痛悔愧疚。然而,如今自己手中虽持有“烟眉果”,但疑点重重,又无从分解,岂能随手相赠?纵然有万般不得已,可还是亲自去了,只因不愿意再失去一位挚友。
若果自己去了,范幽城也许能得到延缓的解药,他们的计划不应只为捉住他慕素烬,也许只是另一个目的的开始?无论如何,至少他该为这位挚友做点什么!为了让他自在一些,为他把脉,与他闲谈,为他治伤,全然都是真情所致。
只是自己心中又那么的清楚,青珑的到来,剑阁阁主的出现,他们以这种方式来见面。范幽城竟然不敢明言让他去相见,只是派青珑来相激,其中又有多少的诚意?多少的真心?
他心里都一一明了,探病的心是真,处处防备之心也不假。
他告诉范幽城的驱毒方法是真,但为他运气之时动了点心思也不假,思索的是必要时可以以此相胁。但这样的心思,只要范幽城静下心来一细想,便知道那并没有多大的害处,只不过是一时的惊疑,一时的气血所阻。日后,只要照他细细解说的《太上真经》的一小节心法修习下去,自能有所裨益,慢慢地祛毒救治自身。
在楼阁里,他也分明瞧见范幽城偶尔失神的目光,他猜想,那一刻他是否也曾想过放弃今夜的计划,放他安然离去?
可惜,这一切还是按照他所料那样的发生,没有丝毫的转折之处。
当他依计捏碎药丸,看住范幽城脸上的震惊愤怒;当他叫破经脉所阻,看住范幽城眼中的悔恨讥讽,他心头又是麻痛,又是酸苦,这两种尖锐的情绪,就在那一刹那之间硬生生地交汇到了一处,在他温热的胸膛里面翻滚炙烧,横冲直撞,奔腾离析。
体内的药力发作,他的筋骨虚软,却仍不肯认输,不肯低头,不肯妥协,不肯承认自己心中的痛苦。
少年之时的一切情谊旧识,终因为权势的相争,利益的倾轧,而如朝阳下的清露般烟消云散。
他微微叹息,垂睫如羽,之下目光黯然神伤。
只盼,青珑这一次能够警醒,学会提防那些因为利益私欲,可以随时加害于他的人,与执约安然离开,不必再次陷入漩涡,便不枉了他出入这一场风波。只盼,范幽城能细想他的内功心法与所说的话,若能早日康健如初,远离这一场阴谋,便不枉了他当面将这一场知交亲手撕得粉碎,再不留一丝被人利用它的余地。
只要他想守护的人们能平安喜乐,至于他自己的性命、名声、情谊,早已无需介怀了。
那夜初晓,小镇内外人声嘈杂,马蹄惊梦。
当范幽城的人马,从发现了寒夙夜与慕素烬的踪迹,一路由小镇之内,追杀出了小镇之外。在一轮真刀实枪之后,假装不敌,让他们杀出了重围,逃奔上道。
沿途,自有早在各路埋伏好的潜伏高手,尾追其后,意图不轨,一众人都远远地离开了。
两天之后,阴云驱散,小镇里的平静逐渐恢复。
夙夜、素烬两人乔装打扮,从一处干净舒适的地窖里出来,慢悠悠地牵马出了小镇。出了小镇之外,方才纵身上马,催马急驰。
过了好大的一段路程,为了避人耳目,夙夜也不在意马车的大小,勉强买了一辆大小适中,不怎么引人注意的车辆上路。此时,素烬神色清爽,正闲适地坐在马车里,与夙夜煮茶闲聊。
一路上马车屡次改变行驶的方向。
但无论林荫遮蔽,还是黑夜潜行,素烬都能感知四周的暗卫尾随护送。一直到某一天,悄然潜行的风动声终于消失了,马车才又转折向北,孓然孤影,载着夙夜与素烬两人前往北域的深处。
如此谨慎,又如此曲折的路线,不由让人猜测,而又有所期待。
素烬在马车前扬鞭,眸色幽深,瞳仁中掠过一丝快光。
不知那个传闻中的女子,究竟是何等的风华?又是何等的人物和气性?竟敢钟情于寒夙夜这个冷心冷情的人物,她一开始就不怕自己受伤吗?多年的相处,又是如何将这人的残酷忍耐下来,一直至无法承受他的绝情孤意?
当她发觉自己的一腔热血,终究是无法捂热这个人冰冷的胸膛时,又是何等感情?
曾经,悲伤、难过、后悔吗?
所以,才终于决定让自己永远沉沦在梦中,永远也不愿再醒来?
那一个坚毅而悲凉的女子。
虽未曾见面,素烬心里已对她寄予了一抹敬意与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