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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编(9)

湖南邹士钰,少有四方之志,年仅二句余,足迹遍天下。某年春,又将负贩入黔。所亲以蛮烟瘴雨之乡,山川险阻,劝以勿往。邹不信,且忾然曰:“大丈夫死生有命,岂区区者之能为耶?”束装径行。比及思南等处,淫霖为患,跋履维艰,未免有悔于心。一日,迷踪深山,峭壁巉岩,人行鸟道,良久始逾。绝险远望,村墟似有炊火,而深潭当路,犹须循岸而行,疲板,遂憩于树下。俄见对江有木筏,一人以长竹为棹,荡漾而来,邹大喜,以为接引者至矣。及少近而视之,其人披一短蓑,周身似无寸缕,不知乌之雌雄。立而姑招以手,乘槎者亦甚欣欣,其疾如驶,无何,即识其面,兼睹其身,则螺髻双垂,体洁如玉,一少年女子也。大骇,诧为异物。方将奔避,而女子早已登岸,操苗音,且笑且歌,绝不羞涩,始悟为蛮俗,未免少见而多怪,因从之登桴。女子鼓楫而行。共济同舟,逢此绝艳,邹亦不禁心动,间以手戏之,女子漫无避忌,尔许时始渡迷津,解钱付之,女子不受,惟吃吃憨笑;且舍所业,与之偕行,土语胡卢,若将导引。邹亦喜得指南。曲折里余,始达村口。时已天气昏暝,莫辨物色。女子引之至一处,状类神庙,亲款其扉,语邹曰:“此犹可居。郎君非我族类,慎勿他往也。”其言则华音,绝无啁哳之韵。邹心异之。女子即反身自去。邹入祠,中惟一楹,聊可栖息。黑暗中都无所见,亦不知所祀为何神。方假寐,而枵腹苦饥,旋闻女子呼之,则樽酒盘飧,陈于庙阶,且酒炙俱温,啜之亦甚适口。邹因深感其情,兼疑其为结欢之计,势必复来,私心固不忍拂,遂亦不拒,乃兀坐以俟之。漏已数下,迹竟杳然。忽夜雨大作,淅沥有声,且闻人语曰:“措措儿引一佳客来,何不见?”其音倍娇脆,全非苗语。已而荧煌****,似有灯光,乃起自门隙觇之,则又一女,以斗笠罩首,仅及其肩,白身亦无衣袴,惟持尺木若燃藜,冒雨而行。邹不禁骇而且笑,以为身入蛮乡,日与裸裎者相值,情何以堪!正窥望间,此女早至户外,竟排闼入矣。邹不能引避,直前见之。女子凝睇微笑,似有惭色,徐曰:“突如其来,致以丑形为人见,令予颇瑟缩不安。”邹又揖之。女子敛羞为喜,相与席地坐,而置其木于前。邹始得瞻仰庙像,则一女神,亦绝无装饰,披发露体,殊与所见者无异,疑其地从无布帛,不知缝纫,故创教者如此也。因叩女子姓氏并所居何地、所祀何神。女子自言为昔昔,与所谓措措者俱金蚕神之侍女,即祠内所塑者也。蚕有雌雄,此神遂分男女,凡妇人行蛊者,胥是神主之。地名强硐,所居皆生苗,距海只三日程。昨夕所过之津,即所名瘴水也。语之綦详。邹又曰:“卿既苗类,何以能汉语?即措措亦何以然?”昔昔始叹曰:“妾与措措,均非此间人,实中土之所产也。本以须眉来黔贸易,一如君之今日。不意偶中恶蛊,死不甘心,诉之于蚕神,蚕神怜之,俾与措措俱生于苗家,化身为女,又誓不蛊人,蚕神遂收之位下,用为侍从。自蚕神扰于毒龙,数往水府,妾等乃漫无统束,故得游戏至此。”邹因即叩其由。昔昔未及答,而措措早已入室,笑曰:“姊对生人倾吐底里,得毋使客笑我?”昔昔微晒曰:“婢子太不谙事!郎君实有厚福,将藉以返故乡,何讳焉?”二女遂同坐,语邹曰:“毒龙悦色,其体纯阳,知蚕神之美,数数嬲之,食其种类殆尽。蚕神惧,不得已而亲诣海藏,自献其身。缘与龙为欢,不甚主人世事,故蛊毒亦不甚验。”邹因笑曰:“据卿言,神有雌雄,当成配偶。今毒龙恣意贪淫,神之雄者能无怒耶?”昔昔亦笑曰:“郎诚解人,妾辈所虑者正在此。彼一妖,不敢与龙为仇,将以妾等泄其欲。深惧其毒,故避之不遑。”邹曰:“然则奈何?”措措忽正容而答曰:“昨夕渡君,良非无意。妾等实人身,犹可奉君箕帚。今拟相从而归,为君立业。苗疆非善地,愿君毋思深入也。”邹闻之,俯而自汁,本已倦游,且二美同心,爰适所愿,但不免尚怀首鼠。无何而天已昧爽,昔昔亟起立曰:“可不可,一言而决断,妾辈亦将束装他往。君勿过于踌躇,翻以误我。”邹实不能舍,遂欣然曰:“诺。”二女皆大笑曰:“君盍少俟,容妾整顿,即可行。”言已偕出。不半时而旋,则俱易男儿装,窄衣秃袖,状类雄苗。相偕出庙门,又各肩一臣簏,顾谓邹曰:“持此去吃着不尽,无事作汗漫游矣。”遂行。仍循故道,以筏渡水,而翼邹登陟,其疾如飞。过岭数十,回顾而太息曰:“神纵知之,亦莫予追也已!”是夕,宿于旅舍,遂成欢好。二女皆柔媚,邹益乐之。数日,经一苗寨,措措与昔昔耳语,俱笑不能仰。邹询之,昔昔曰:“君勿言,今夕当有乐地,且以之泄吾幽愤。”邹益不解。措措乃先行,至一家,门庭轩敞,以为苗之素封。措措以一物置其门槛上,视之,状如蛰虫,蠖屈不伸;少顷,蠕蠕自动,旋即能飞,忽不见。邹正愕然,措措又嘱曰:“慎毋泄吾事。从妾指挥,且倍于曩夕之乐。”邹姑颔之。俄而门皆洞开,老者、少者,男妇杂逐而出,见即叩首无算,状甚觳觫。其人皆熟苗,亦尝种蛊之家也。邹顿悟,坦然屹立。昔昔厉声曰:“神实怒汝,可治筵以享吾客,吾当为汝解纷。”其中有类家长者,即应之如响,延入。与二女俱入,中庭设酌,肴核纷陈,阖家奔走恐后。微酣,昔昔命以歌,举不敢辞。少妇数人,联袂而前,虽不解所讴何语,而音韵清婉,颇可悦心。措措又择一笄女,年仅破瓜,戏令去衣把盏。女微有愠色,昔昔即怒而起。主人甚惧,长跪乞哀,昔昔叱之如犬彘,且命曰:“自妪以外,有不去裩者,死不恕!”举室震恐,无敢违。未几,白鸟翣翣,环于座侧,肉屏风不能过焉。措措又牵少女,使于邹侧并坐。邹已醉,不禁其狂,交吻扪身,靡所不至。措措与昔昔皆鼓掌,遽令荐寝于邹,主人不敢逆。昔、措亦同处室内。待旦而行,其家反拜送之,过于奴隶。出村,昔昔始告邹曰:“此苗蛊数人,致赀巨万,今若此,亦足以报矣。”邹亦嘻笑不绝。自是,每过蛊家,辄嬲之如前。比及楚界,昔昔曰:“今至文物之邦,不可仍前草草。”出箧中异宝,市其一二,得钱万缗,乃买舟治装,二女始易弁而笄;色既殊尤,衣以文锦,又觅婢仆数人,烜赫不殊富室。邹本无妻孥,乃以昔昔主家政,而措措副之,亦彼此无妒心。至其簏中,皆珍异,取以易赀,金钱万计,市产构居,一切资用不乏。邹既饶裕,兼对丽人,不再作远游想。期年,各举一男。邹益欣快。忽一夕,昔昔谓邹曰:“蚕神与龙媾,不胜其淫毒,昨已命尽床第。其雄者虽在,已无能为。自今南适苗土者,可以安枕无患已。”邹姑且信且疑,或以语人,亦无有考据其言者。

外史氏曰:诸蛊之毒,无逾金蚕,虽苗人之贪狠为之,而济其恶者,实维是物。毒龙具大法力,嬲而奸之,且因以毙之,虽近于附会,洵快人心。况载记云:种蛊之家,其妇女多为神淫。则昔、措之所为,良亦有征可信。若二女之不以苟合,不以色妒,是居浊乱之乡,犹具清明之气,信乎其为不昧本来者矣!

○ 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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