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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初编(11)

某贵官,娶一美妾,以色专房。而其性善睡,每每至旦弗觉,即当白昼之中,亦如三眠之柳。初未知其有异也,一日,立闲阶似与人偶语,入闺即就枕,竟至三日弗寤,贵官始疑而询之。初不肯言,及诘之再三,甫自述曰:“妾隶芙蓉城主,为讴者。以过见谪,虽居人世,而梦寐中时往供役,冀赎前愆,仍居仙境。昨为石君诞日,群仙毕集,妾以职司,不克遄返,以致见疑于公,恕之幸甚!”贵官殊不信,因曰:“若能导我一游,以实此言,则可逭。否则,敲扑不远矣!”言之色怒。妾竟坦然曰:“妾处此世,如尘栖弱草,去留惟公,死生亦惟公,决不敢以天上琼楼,为人间邀宠之地也。”贵官甚恚其言,而因爱不能割,随亦置之。居数年,妾忽病,渐且不起。贵官怜之,时就床头问视,妾忽泫然曰:“感公厚爱,诚未易报。昔公欲从妾一游芙蓉城阙,今其时矣。盍就良夜以行,以偿公之夙愿。”贵官大喜,亟询以出游之策,答曰:“公自屏人独卧,妾能导君同往,慎勿泄。”贵官颔之。及夕,宿于外斋,果梦妾靓妆如平时,而衣一五铢玄衣,杂彩烂然,迥非第中所有。且控一鹤一鸾,立请命驾。贵官勉跨其鹤,癷即凌空而起。惧且坠,瞑目而行。少顷,若蹈实地,张目顾瞻,妾与鸾鹤俱失所在。遥睹重城,金碧交映,四围皆植异树,高数丈,五色缤纷。迨近而谛观,果皆锦城所植者,香数里可闻,心益悦,遂徐步而前。方及皃阇之间,忽一披发少年乘小骊驹自门出,貌绝美而骀荡动人。贵官素嗜男色,见而悦之,因瞩之以目。少年觉之,一顾即停辔与言,询之曰:“公何为者而来此鬼域?”贵官大惊,自白其故。少年大笑曰:“石曼卿死而主此,其所治者皆鬼耳,岂蓬岛瀛州之比,亦号为神仙之境耶?”贵官犹以妾言与之辩,少年曰:“公之妾将死而归此,公未捐馆,何以偕来?即此可知矣。”贵官顿悟,惧不能返。少年竟弃骑与语曰:“闺中人不免误公,请与某叠乘,当以公归,无足虑。”贵官因感谢,固逊少年居前,而己乃后拥之。双人匹马,背腹相交,隔衣熨贴之余,觉肌骨之柔靡既足荡心,而芗泽近闻,益为动情。贵官于此,反不欲遄归,而欲与少年俱逝。因闲诘其来此之故,答曰:“予居中山,久成仙道,亦慕此城之胜,潜来一游。讵意阴气盛炽,不可以居,故弃如敝屣而去之。”贵官信其言,而恍惚中行且数里。少年曰:“至矣!”贵官举首四顾,别更一境,重楼复阁掩映相属,山坳花木亦甚葱蒨,但妍艳而无雅致。贵官反顾而乐之,以为相去远甚。少年延入,置酒欢饮,侍者多佼童,色俱殊选。少年又白:“此方丈之山,金仙所居,非公有缘,区区者乌能至此?”酒酣,少年又进以媚技,渐至狎亵。贵官情不能遏,颇思为钻研之计。俄闻鸾声哕哕,少年色顿变,侍者亦甚仓皇。旋有赤色如匹练,直达中楹,则一丽人含怒自外入。视之,乃其妾也,鸾鹤犹翔其侧。贵官大惭,回顾少年,已化为石卵,大仅盈掬。妾掇之,回嗔为笑曰:“是儿亦太不自重,然亦公之福薄,今请奉君归,家人当凝望矣。”贵官抱愧,复跨鹤上升。一时屋宇都渺,怪壑悬岩,懔乎其不可留也。归至斋中,转侧而悟,且闻人噪曰:“公苏矣!”醒而诘其故,则卧已两朝夕矣。大骇,方命人视妾,而妾已使婢来邀。亟起,诣其室,妾即执手永诀曰:“本意引公入胜,不期鸾迟鹤速,以致惑于邪妖,究亦足以释公之惑矣。今将返妾故居,不得再充下陈,慎勿过悲。”因以圆石付之曰:“此公之可人所化,剖之当获宝玉,犹可朝夕把玩,不致以杀风景怨妾。”言讫,溘然而逝。贵官知其仙,厚加葬具,题之曰:“睡姬之墓。”即以石示玉人,破其璞,得明视一枚,朱眼霜毫,天然工巧。因宝之,佩以终身,斯须未尝去焉。

外史氏曰:究是妾之狡狯,不使尘中贵人深历瑶天胜境。不然,重门击柝犹防暴客,岂世外仙居竟任狂童出入哉?至于黑甜乡中,原有乐趣,固不俟姬之导引,然后如入华胥。人患不善睡、不暇睡耳!果如姬之高枕,纵不居芙蓉城,亦平生第一快事。

○ 张仙

人之艰于嗣者,多绘张仙以奉之,以其能卫厥子孙也。其像为美丈夫,锦袍角带,广颐丰髭,左挟弹,右摄丸,飘飘乎有霞举之势。仰视云中,一犬叫嗥而去,盖即俗所谓天狗也。某县一画师,尤善于此,所作者眉目如生,勃勃有神气。且遇小儿惊啼,祷之辄应,人以是神之。远近数百里奔走相求,其门若市,画师遂因是致富。县东数里许,某村有民家,娶妇而美,数年不育,乃亲诣画师求之。往返再四,甫得尺幅以归。及至家,香火奉祀,意甚虔洁。旬余,夫偶他出,妇独寝,即有伟男子衣冠甚都,直至榻前,谓妇曰:“我张仙也。夙昔鉴汝诚,思以宁馨锡汝。但汝夫痿弱,不克播种,今来代若耕耨,庶几黍稷可望,汝勿惊讶。”言已,解衣便将登床。妇睨其美,亦心动,欣然容纳。欢好达曙,始揽衣下榻,整束端严,冉冉而没。视之,则已身入画中矣。妇益信其灵感,夫归亦秘而不告。嗣是益隆情好,夫不在即来,妇劝不拒。积渐纵恣,夫在亦来,妇遂不能讳,腼然倾吐,犹以为神之祐之也。夫察其迹,知为妖异,竟取其像而焚之。甫及帧首,有细字一行,谛视焉,则人之年庚八字也。益诧其异,毁之倍亟。越数日,闻某画师无疾暴卒。惊而侦访,其徒有与妇之夫识者,密以相告,始得其颠末。盖画师见妇,心志动摇,无能自主。画成,乃戏书其生平于轴,且祝曰:“倘有夙缘,当即于梦中相晤也。”后旬余,果梦与妇狎,自以为奇遇,萤窗间与人私述为笑,其徒以是闻之。及妇之夫焚其像,画师方在肆异中,大呼曰:“某人以火吾躯,吾无生矣!”言讫遂卒,周身草初焦灼如燎焉。妇之夫闻而大快,益以宣播,不旬日,而画师所绘编卷之像,早已尽成灰烬矣!

外史氏曰:张仙本花蕊夫人捏造者。史载夫人自入宋宫,每思后主不置,乃绘像以祀之。嗣因艺祖询及,乃诡词以对,非实有是神也。则夫画工之灵,由笔而入,似无足为神羞。抑安知非后主之风流与丹青合而为祟耶?乡人一炬,总足解醒。

随园老人曰:以隽笔破俗情,几令世间假神道无处生活。

○ 守一女

有明中叶,山寇窃发。某村有笄女,为贼所得,悦其美,并其父母弱弟拘系之。谓不从污,将举一家尽歼之,无噍类。其父母握手啼泣,不敢默,亦不忍语也。女已有成竹在胸,独慨然曰:“儿之身,父母所生;辱儿身,即辱父母。义固万无可从,但儿不受辱,儿必死。儿死而父母弱弟无一得生,是背罔极之恩,而斩先人之祀,胥由于此。儿固含笑于九泉,以全节为荣,父母能安于地下,不以生女为怨乎?今请与之约,苟具夫妇之礼,予即事之。否则,宁死不辱,无敢以父母为念。”其父母亟白于贼,主者实一渠魁,欣然诺之。女请先释其父母与弟,贼知其绐己,坚不许。女乃太息曰:“天乎!予非不死,实不能死也。”径趋贼幕,俟与成婚,绝不作儿女子态。贼既纳女,以兼金赠其父母,使与弟俱归。及入与女别,女言笑自若,惟以一布裹,缝纫甚密,付之曰:“他日相见,可以此为质,且勿视之。”其父母遂泣而去。乃居贼中旬日,官兵大至,合围之。贼败,俱骈首受戮,所掠子女尽放之宁家,女亦归其村墟。时贼已尽平,人皆旋里,父母将与议婚,女坚执以为不可。父母笑曰:“向特不得已,岂贼也而将为之守节哉?”女曰:“不然,儿非为贼守节,实受父母之命也。父母当日果能拚生骂贼,与儿俱死,儿即****,亦不忍偷生。乃既为亲而事贼,是犹奉命而嫁贼。一醮乌可再醮,重辱父母之遗乎?”即索布裹,拆视之,则骊珠在焉。因号泣曰:“以此还父母,今后无命可从也。”自是独居一室,足不出户,供木主于案,倩人题“守一”二字,以示靡他之志。父母百计俱穷,竟不能嫁之。父母卒,己亦不食而死。临殁,犹嗟叹曰:“迟矣!晚矣!”盖恨其不死于被掠之先也。

外史氏曰:呜呼!名节至重,吾人何敢妄言。然以情理揆之,守一身之节,殂全家之命,烈而似近于忍。此以父母之命为词,得免父母于死,又守一不变者,差为反经合权。虽然,妇人之身,固不可如此。女子而如此,其可训不可训,则又非圣贤莫与定论矣,吾曹敢乎哉?

○ 柳青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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