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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初编(15)

故明天启中,桐城孙大廉,以孝廉举于乡。将赴南宫,因疾不果。及榜下闻某某皆成进士,心益不平,盖其素所轻者。于是厥疾益增,太孺人甚忧之。医曰:“旧恙已平,此新者乃情郁所致。必得胜游,开拓其心胸,病或不药而愈。”生言之于母,深然其论,乃为之买舟束装,使游二水三山之胜。生辞母启行,从以一仆一僮,以备负书担囊之用。及登舟,有一叟坚求附载,视之,年约六旬,状颇矍铄。生以其老也,怜而许之。叟入舱,与生为礼,自言胡姓,号悦庵,北直人,将往金陵售其术,故愿附骥。生叩其所业,笑而不答。徐曰:“此非儒者所乐闻也。”生意为房中秘戏耳,遂不复询,舟乃发。翌午,生以病卧,闻蓬窗下有欢笑声,谛听之,则其僮仆似捧腹不胜者。心异而潜迹之,见叟踞矮几,袒露臂,以笔绘人形于上,即能自起,宛一裸裎之躯,且有声如小鸟,嘤嘤然歌唱,僮仆惊喜,故欢声达内。生知其异人,不相惊,屏息自退。诘朝,治具延之,欲求其术。叟早知其意,谓生曰:“君飞黄有日,不宜效江湖餔餟者流。虽然,共济之德,老夫不能无报。约以五日别时,举以相赠,今尚不暇。”生乃不再请,欢饮而散。及期,将抵南京,叟乘夜入见曰:“来朝别矣!前所云者,老夫不敢食言,敬来拜纳。”生致谢,诘以所在,答曰:“在予腹中。”生笑曰:“叟诳我。披肝沥胆,胥假设之词耳,岂腹中之物,果堪持以与人哉?”叟笑而弗辩,惟自解其衣,露腹向生曰:“君试呼之,此中当有应者。”生益笑而不信,坚不肯呼。叟乃自拊其腹,呼曰:“银针儿,速出见客,何作三家村儿女子态耶?”生更笑不能仰。俄闻腹中作娇嫩声曰:“予故厌见生人,何相逼至此?”其音细如箫管,婉而且清。生大骇,辍笑俟之。叟又呼曰:“予业以汝字孙君,非蓦生者可比,妮子慎勿惧羞。”内不应。叟又促之,乃曰:“如此聒絮,足征阿翁老悖矣。幸启半扉,予出。”生是时形如木鸡,注目呆视。见叟以掌击其腹,忽裂寸许,并无微血,益大惊。倏然异香习习,声震如裂帛,生亟顾瞻,则一丽人缟衣红裳,掠发微嚬,立于烛下,而叟之迹渺然。生不觉大怖,诧为妖异。视其容色,又艳绝,不忍遽舍,乃正色叱之曰:“汝诚何怪,敢以诡异惑人!予故宋广平不为色动者,盍速退。不然,吾刃将斩矣。”女无惧容,敛袂致词曰:“妾实狐仙。父奉上遣,将往长陵,为高皇守墓,虑妾无依,携以随行。昨至江干,为水神所覸,慕妾之色,强委禽焉。父以其蛙黾同陼,雅不欲,故匿妾于腹。借君福荫以渡此津,今且至。仰君清德,使奉箕帚,兼酬卵翼之恩,非敢为祸,幸勿疑。”生察其意不恶,心微纳之。惟曰:“予构痼疾,急未能痊,何心复作他想?”女微笑曰:“此易办耳!君姑高枕卧,请为君先驱二竖子,以验妾非祸人者。”生大喜,诘曰:“卿亦知医耶?倘能祛此沉顿,予固不惜为情死。”女不言,生甫卧,欻已不见。惟觉有气如火,入自脐中,上达肝鬲,下行脏腑。须臾,汗出如蒸,神思顿爽,因而厥疾尽瘳。重负既释,齁然熟寐,竟罔知女之所在。旦起,舟已泊岸,僮入白:“叟已辞去,遗书一缄。”生启视,则嘱生善视其女者。生不得女,亦未敢深信。舍舟就舆,入城寓于其友家,谈宴之间,绝无病态。知其疾者,咸称庆,生亦私心窃喜。语至漏下,始归寝室。生冀女复,乃令僮仆别宿。及寝,竟杳其踪,怏怏就枕。方转辗间,闻耳畔小语曰:“妾来相伴矣。君真铁石肠,不一动耶?”口脂之香,近在咫尺。抚之,则腻然之玉,已在衾中,生遂不能自持,欢然相狎。晨起谋所以匿之,女固言勿庸,果泯其迹,将寝始自来。生游览已遍,归思顿萌。适怀帝践祚,诏举宾兴,遂旋返。女送至江畔,垂涕曰:“父在斯,不克随郎同去矣!”生亦恋恋,强之弗从,竟分袂。明年,生下第,再诣秣陵,冀遇之,以续旧好,茫无消耗。

外史氏曰:诗云:“出入腹我”,非谓妊娠之先,盖言鞠育之意耳。今此狐竟直腹之矣,且能出己腹而入人腹矣!生与叟可谓腹心之交,女与生可谓知心之好,又不徒东床坦腹,作一段佳话已也。

○ 赝殃

人死而回煞,其有无不辨可知,而世俗咸信之。京都一富家,新丧子妇,亦届其期,于是阖室戒严,鸡犬皆徙,而窃虑胠箧者乘间为患。有騃仆,潜使居守,闭置子立椟之中,嘱曰:“若有殃,屏息自能免祸;无之,亦安枕而卧。何惧为?”仆领诺,众俱匿迹。至夜深,风声淅沥,未免战栗弗宁。俄而阶前察察有声,未几而履闼矣,无何而入室矣。仆从隙间窃窥,灯光微闪,昏惨不明,见一人,衣饰面貌仿佛化者,乃大骇。已而据案而食,齿声格格然,倾樽而饮,唇声啧啧然。又有顷,纸窗窸窣,绕室巡行,益大怖,而窃幸其不已睹也。乃迟又久,倾耳若有所听,举首若有所觅,呜呜而前,径趋此椟。仆不觉心胆俱落,悚惶间倏已逼近,视其面白如雪。划然启扃,豁然洞开,骇然俱惊,颓然皆仆,不独内者无生气,而外者亦相对死,盖两败俱伤矣。平明,主人呼仆,莫应。即而视之,仆尚奄息于中,殃早绝倒于外,衣裳楚楚,俨乎生人,惟发际著纸条一束,实子妇之从嫁婢也。主不禁愕然,以汤灌仆,移时苏,具述所见。视婢既已莫救。盖婢有去志,思假殃以窃主貲,且稔子妇之仪状,装束一如其在生,及夜入室,冀饱贪壑。初不闻主之留仆居守也,比见之,不胜惊骇,遂仆于地。主察得其故,乃笑而殓之以榇。明日事传都下,迄今京中人语曰:“殃能死人,人亦能死殃。”呜呼!殃即有真,岂亦能死人哉?

外史氏曰:从来惧殃者,无如婢媪。每言之,轻摇腕变色,懔懔乎如见其形。此婢何勇也,而究为韫椟者惊怖以死。要亦利欲居中,天夺其魄耳。吾恐真殃若出,彼二人者又将何如耶?

○ 落花岛

申无疆,字伸锡,跨鹤维扬,历有年所。一日,遇海商于市肆,与坐谈,歆其获利之美,乃以数千金畀其子若侄,使合伙焉。子名翊,颀而白皙,且善讴,年仅廿二三,海舶人咸喜之。比入大洋,舟如一叶,翊年少未惯洪涛,因惊。遂卧病,倚枕呻吟,恍惚若寐。梦中闻有人语曰:“落花岛中花倒落。”翊素不能文,觉而语其侣,虽熟历海境者,莫能举其名。一客颇娴吟咏,笑曰:“何不云‘垂柳堤畔柳低垂’,句虽佳,犹有对者。”众与翊皆称妙,翊因默识于心。无何,病益剧,未及抵岸,竟卒于舟。其从兄某大恸,草草殓讫,载柩而行。而翊则罔知其死,顿觉身轻,都无窒碍。因思效列子,御风遨游。水面虽风涛汹涌,毫无沾濡,不禁大喜。犹忆落花岛之名,窃计其境必不凡,顿欲往游。转瞬即得一山,形如复盂,悬于波际,其色如蜀锦,五色缤纷,且香气浓郁,馥馥数百里,心爱好之。奋身一登,旋已舍水就陆。西行里许,见若山口者,遂入之,则坦坦康庄,无复巉岩之象。山径皆落花,约寸许,别无隙地。踏花前进,滑软如茵褥,而香益袭鼻,神气为之发越。环瞩皆茂树合抱,花即生于其上。细玩之,诸色俱备,浓淡相间,香如庾岭之梅,而馥郁过之。尚有存于树杪者,则低枝似坠,绕干如飞,亦多含苞欲吐者,意盖四时咸有焉。欣然前行,约数百步,花益繁而落者益厚,且四望并无屋宇,即山之层峦叠嶂,亦隐现花中,不以全面示人。翊至此心旷神怡,小憩于梅花树下,发声一讴,花益簌簌自落若细雨然。俄闻娇音叱曰:“何来妄男子,此仙人所居,岂汝行乐地耶?”翊急视之,则一美女子,通体贴以落花,宛如衣锦,手一小竹篮,亦贮落英,徐徐自树后出。翊起逆致揖,告以所来,女微哂曰:“汝一龌龊商,何福至此?虽然,不可谓无因。为予有一语,久无能对者,汝能,则留宿于此,且有佳处与若栖身。否则,宜远飚,不容再溷仙境。”翊贪胜地,兼恋丽容,顿忘其拙,毅然请命。女因朗诵一句,则固梦中所闻也。翊喜出望外,即应声以客所属者对之,女称善。良久,慨然曰:“此才殆由天授,吾不能恝然于子矣。”直前笑把其袂曰:“行行请与妾归,花密处即是予家。”翊悦而从之。至则篱落四围,远望亦绮绾绣错,盖皆以花片砌成者。逡巡间得其门,乃巨树二株,柯交于上,俨有闬閎之象。女逊翊入,中无数椽之屋,几榻皆以彩石,尽铺落瓣。仰而窥其上,莫见天日,亦茂干为之庇荫,花叶周遮,恍一天造地设者。女未延坐,即治具曰:“郎馁矣,枵腹不可以晤言。”于是尽倾筐筥,而湘之烹之。及进馔,花之外无兼品。翊疑虑不敢食,女笑曰:“此仙人所饵,啖之无伤也。”翊试尝之,甘香肥美,视人间粱肉如尘土。女又进百花酿,味尤芳冽,吸之如醍醐款洽,神清气爽,飘飘欲仙。翊固不自知其鬼,遂窃幸长生可以立致。食已,始相款洽,渐及谐谑。女情不自禁,一振衣而群花皆落,皓体生辉,乃与翊欢合于石榻之上,备极绸缪,两情深相缱绻。已而女觉其非人,诧曰:“郎何有形而无质也?幸早语我,勿使自误。”翊亦自思:“予何得至此?且海亦如何可浮?”因抚膺大戚。女止之曰:“慎勿悲。鬼而仙,犹愈于人而鬼也,况有术在,子何忧?”因出一瓷罂,内贮清泉斗许,遍沃翊身。曰:“此百花之液,妾晨起收之,实天浆甘露之属。人浴之而成仙,鬼浴之亦成形。加以服食,更采花之精英饵之,则鬼仙不难立致。笫妾数百年之积蓄,一旦为郎耗矣。”语次,翊觉沃处肌骨坚凝,非若向之虚而无寄者,此心乃释然。自视其衣,则本属乌有,女以花为之被服,而粲兮烂兮。两人相对,不啻锦羽鸂鶒。女昼与翊出,采花共餐;暮与翊归,席花同梦。其所衣者,卧则一拂而尽,无事解脱,醒则绕树徐行,瞬息曳娄。其地无寒暑,亦无昼夜,以花开为朝,花谢为夕。衣食一出于花,寝息即在于花,方丈蓬壶,不独擅胜焉。数年,翊忽谓女曰:“赖子再生,宜谐永好。但亲老弟少,欲归省视,子其许我乎?”女正色答曰:“此君之孝也,妾敢不勉成君志?第以鬼出,以人归,尔墓之木拱矣,谁其信之?”翊曰:“姑试一返,予亦不克久留”。女径听其行,且以花叶为翊制衣,俄顷即成华服。临别赠以一瓯,嘱曰:“饥则饮此,慎勿食烟火物,食则神气日薄,不可以生。酒尽宜速返,勿再留。”翊约以匝月,即行。至海,仍复如踏平地,遂不假舟楫,直达越省。比至扬,仲锡已老,弟皆成立,翊突入,咸疑其鬼,惊避之。独仲锡抱持而泣曰:“予误儿,儿归其憾我乎?”翊乃详其颠末,人皆愕然。郡中有杖者,少曾航海,闻岛名,恍然曰:“是诚有之。岛在东海之偏,人罕能至。予曾经其处,闻系神仙所居,无径可入,至今犹仿佛其风景。”人因稍释厥惑然。仲锡在扬犹客居,翊侍膝下数日,不饮亦不食。浃旬,忽失其所在。

外史氏曰:百花之精,人饵之可以延年,不谓鬼服之竟以登仙也。申翊借人成事,游香国,得佳偶,且以跻寿域。何事桃源中人不以鬼为憎,反羞与人为好哉?是诚吾所不解者。

随园老人曰:世真有此乐境,吾何乐有身?写落花岛之景,令我时时神往。

○ 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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