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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编(1)

稗官有三:一说部,一院本,一杂记。而杂记又有两种,大儒之语录不与焉。其搜求典坟,博览载籍,引古证今,发为伟论,非第为诗文之助,直可羽翼子史,尚矣!其记载时事,传述见闻,舒广长之舌,斗雕镂之心。说鬼搜神事,不必问其虚实;探赜索隐文,不必嫌夫诡奇。仰《齐谐》为谭宗,慕《虞初》而志续。如杜牧之寄托风情、李伯时摹绘玩具,亦足以消长日、却睡魔,固不失雅人深致矣。世俗陋儒胸无墨渖,动谓立言,务黜浮华,以为补救人心、挽回风气起见,则六经廿二史,圣贤遗训,班班可考,又何必如许迂腐陈言狗尾续貂耶?客有以《萤窗异草》抄本见示,款署长白浩歌子,未悉为何时人。或称为尹六公子所著,顾随园老人评语,的系附会。其书大旨,酷摹《聊斋》,新颖处骎骎乎升堂入室。虽有类小说家言,弗足为文人典要,而以之消长日、却睡魔,固无不可也。贤于近时所刻《见闻随笔》远矣!尊闻阁主人仿聚珍板刷印行世,问序于余,爰作质直语告之。呜呼!凡人有心作有关系文字,转不若里巷歌谣足以启发心思、耐人寻味也。斯言惟具性灵者可与共印证耳。时光绪二年岁次丙子端阳节,梅鹤山人序于海上鹪鹩一枝轩。

卷一

○ 天宝遗迹

骊山之阴有石洞,其额曰天宝遗迹。以石为扉,坚不可破,人亦莫知其所有。故明正统年间,门忽自裂,宽仅尺许。有刍荛者见之,归以语其乡人刘瑞五,已则惴惴焉,未敢入也。瑞五幼读书,性豪纵,有古侠士风,闻之欣然欲往。乃约里中喜事而好奇兼饶胆识者,共得五人,携酒食猎具而行。至则山径崎岖,荆榛塞路,攀附而后上。及见洞口,白石磷磷,然滑腻光泽如有人经行者,心窃异之。又行里许,始达其穴。由隙而窥之,其中窈杳而深黑,都无所睹。有怯者,即欲言旋;其勇怯半者,亦未敢言入。独瑞五奋臂大呼曰:“不探此奇,归有何趣?”乃篝火燃炬,踊跃以前。遂先入,继之者又,仅得三入。初入差可骈肩,渐深而能容驷马。两旁皆石壁,洁白晶莹。以火烛之,仿佛如有绘画。瑞五顾谓众曰:“境殊不恶,何怯为?”益深入之,穷其奇。曲折数武,便得一门,其屏以青玉为之。隶书数行,墨迹犹新,其众以炬照而读之。其略曰:“朕与妃子每遇盛暑避热此间,共享洞天之福,于兹五年矣!风流潇洒,不啻神仙。汉武白云乡,遂非所羡。但恐千秋万岁后,罕有知吾两人相得之欢者,爰命良工置石像于内,以流传不朽。间与妃子流览其中,不禁相视而笑,几忘其身之匪石也。”末署“天宝十年秋七月御笔”,始知为明皇所书。及转屏后,大可数十楹,中置宝座,仅虚位,尚无他奇。左为晓妆阁,一石美人挽发对镜,倦态堪怜。旁二宫娥,一捧匜器,侧立而欲前;一代妃捧发,跪而持之,貌甚恭谨。妃首微回,似有所语,眉目皆入画。妃后立一人,唐巾便衣,髭须微捋,则开元皇帝像也。情形态度,宛然相亲,众览之无不欣欣欲笑。其右为浴池,以绿玉为水,波纹荡漾如活。旁立二人,执巾捧帨,眉睫间微含笑意。帝与妃皆以白玉为体。帝白身游戏水中,仅没其脐下,坐而侧首,以目招妃,状似欲言而匿笑。妃坐小石床,亦裸其上衣,****轻圆,麝脐微露,无不历历可见。然而黛低云皍,容如腼腆,且以纤手扪绣带,一似欲解而不胜其羞者。由裳而下,双弯则已尽赤矣。瑞五与众孜孜谛视,方将深探其秘,而举首遥睇,帷幙俨然。俄闻大声发于其内,如崩石。且冷气砭人,肌皆生栗,遂股栗欲返。虽瑞五之豪迈,亦凛乎不可独留。比出洞门,三人中已仆其二,面色青碧,口皆流涎,状如中毒。乃大惊,扶掖下岭,踉跄而归。至夜,俱暴卒。家人罔知其由,遂涉讼官。鞫瑞五,具陈本末。命吏验之,信然,乃薄责而遣之。因以丸泥封其洞,且凿其额,以灭其迹。然在樵夫牧竖犹能识之。洎乎天启末年,雷震其穴,乱石嵯峨,已渺然不知其处。

外史氏曰:余尝怪明皇为一代风流帝王,骊宫之造选胜搜奇,岂无雪洞云桂之楼,而仅以土木侈其观?且阿嬛素丰于肌,性必畏暑,又岂无清凉世界以安此弱质哉?及闻此事于瑞五后裔,虽荒诞不经,而未始不可补开元遗事。故存其异而录之,以俟世之问津者。

随园老人曰:刻画奇诡,几与《聊斋》相埒。然曰喜事好奇、兼饶胆识,方可以语此,则已得山水三昧矣!世无瑞五其人,不免皆门外汉。

○ 卜大功

明季张献忠作乱湖南。有裨将曰马雄飞,能开五石之弓,善为左右射。献忠恒宠遇之,赏予独厚。马故燕人,与涿郡卜大功相友善。卜亦孔武有力,尤通文词。年二十,即废书而叹曰:“士生用武之世,宁为万人敌,杀贼取斗大金印,何屑屑事此毛锥耶?”闻者咸壮其志。马既从献忠,宠冠一军,自以为不世之遇,乃使人驰书召卜。卜忿然作色,面叱来使曰:“渠以予首亦当卖耶?第念故人情,不执汝赴官,宜亟去。”遂不发其书而遣之,其刚介如此。后以应募从征,以功骤擢至守府,莅任山东,土贼不敢入境。嗣因献忠犯凤阳甚急,抚臣马士英奏请檄召天下兵护卫诸陵。卜被征,渡淮与献忠战于滁泗,斩馘甚众。究以北人不惯舟师,致为贼所获。献忠爱其勇,乃使马以利害说之。卜见马来,闭目不视。马执手泣曰;“故人何不幸至是。”卜忽张目而语,眥尽裂,谓曰:“予向与尔狩猎山中,竞逐一狡兔。尔顾我曰:‘大丈夫立功国家,得贼当如得此。’曩时之意气何盛耶!言犹在耳,尔既从贼,今尚得以故人目我哉?”马语塞,惭沮而退。终以绨袍恋恋木忍于心,因诡词以复献忠,谓卜色厉而内荏,倘软困之,不浃旬可得。献忠信其言,遂囚卜于土室,守以健卒,饲以草具,将俟其穷而收之。卜求死不得,乃绝粒以待毙。夜坐室中,吟以见志。甫哦曰:“去国离乡事鼓鼙,满拚颈血染虹霓。”余韵未已,俄闻窗外续曰:“江流不葬英雄骨,好逐青鸾过越西。”其音娇婉,不类男声。卜以为异,耸然而听之。又闻朗言曰:“良马一蹶,终致千里,丈夫何不自振拔,乃欲效无益之死。”言已,竟破扉入。视之,则一女郎,年甫及笄,衣裳甚都,貌亦艳绝。错愕间,女郎敛衽启曰:“怜君忠节,敬来相救,可从妾出此虎口。”卜惊喜,不暇交谈。幸贼中无桎梏,女郎径携之行。将出,复反曰:“不可使鼠子知我。”乃取袖中彤管,大书数字于壁,呼卜曰:“去去。”悄然遂出。视守者伏如沉醺,相与枕籍地上,卜亦莫解。去贼里许即长江,早有小鬟舣舟以待。女郎促卜同登,扬帆而南,瞬息百里。舟虽仅容三人,而波浪兼天,稳如磐石。卜惊魂少定,始谢曰:“感承援手,出予雉罗,敢请芳名仙居,以为异日酬恩之地。”女郎闻言,以横波睇之,微笑曰:“君犹未喻妾意耶?诗所谓青鸾者,即我是也。将与君翱翔天表,永效双飞,何谢为?”卜始默会其指,喜出望外。逊曰:“一介武夫,马齿且长,乌足以当此青盼。”女郎笑曰:“君烈士,妾贞姬,正合为偶。岂效儿女子沾沾较量于年貌哉!”因自白其姓氏,则马家少女,无字,越之会稽人也。卜又诘其颠末,女郎笑弗答。舟行次采石,天方达曙。女郎命鬟治具,未见烹炮,珍馔罗几。卜食之至饱。饭已,女郎令卜小憩,解维复行。及寤而询之,则已抵钱塘江矣。揽袂而兴,晚潮适至,澎湃之声,俨然万千铁骑蜂拥而来。卜未习此,骇极。女郎语之曰:“此子胥一怒之威,君独未闻之乎?”逆流而上,雪浪拍空,毫无所惧。有顷曰:“去妾家伊迩,可以登岸矣。”卜从之。回顾小鬟,倏忽与舟俱没,卜益异之,联袂而行,约半里,得一村,水环木绕,风景颇佳。入村而北,东向一巨宅,门阑修整,栋宇高华,檐际有青字石额,颜曰“参戎府”。女郎嘱卜曰:“君至妾家,勿儳说,任妾所云。不然,事且败。”卜颔之。忽一少年,缓带轻裘,自第中出,见女郎愕然曰:“妹何徒步而归?父事将若何?”女郎涕洟曰:“父不幸没于王事,庐州已陷为贼巢。妹赖将军力,相携至越。此齐东之卜守府也。”少年闻言大恸,肃客入宾馆,不暇为礼,偕女郎入内。卜茫然默坐外舍,闻第中号啕悲戚,尔许时方止。又有顷,少年出,则已易缟衣素冠矣。形容惨淡,血泪盈眶,揖卜而谢之曰:“适闻凶讣,痛割五中,慢客不能无罪。今奉老母命,请君一晤,敬来奉肃。”卜从之入。至庭,见婢媪拥一妇人,年可四十许,降阶而迎曰:“未亡人不克从夫殉国,殊深惭赧。小女子重赖提携,远脱陷阱,高厚难酬。”语已再拜。卜知为夫人,然喻女郎意,不欲质言,唯唯逊谢而已。夫人延客坐。茗甫一献,起曰:“婚媾之约,未亡人既已洞知。请郎且就甥馆,俟为先将军成服,敬当如命。”卜知姻事克谐,起谢,且请以婿礼见。夫人含戚而受之。令人粪除侧室,馆婿于厅事之左,供帐维丰。卜私询臧获,始知马公讳中骥,即庐州殉难者也。盖马本世族,以武科起家,历任至参戎府。有二妻,一携之任,一在家居。女郎即从任者所生,故在衙署,少年则其异母兄也。翌日,公子与母衰绖受皏,设祭招魂。卜为代纪丧务,戚族皆以婿目之。尽七后,夫人与子计,效楚畀我之故事,择吉赘卜于家。花烛之夕,卜谓女郎曰:“子实生我,而谓子赖我以生,受之殊觉汗颜。”女愀然曰:“妾隐衷,惧骇听闻,未敢轻泄。今名分已定,妾不忍欺。且君亦当世之豪,言之谅无所恐。”因泣白曰:“妾非人,实鬼也。生前从父莅任庐州,甫二年,遭献忠之乱,父没于疆场,城亦继陷。举室惊窜,老母投缳而死。妾正欲自裁,而贼众已集。其将有马雄飞者,悦妾姿容,将施强暴。妾绐之,俟贼少懈,遂投眢井,自陨其身。及归地下,遇家严,乃知射吾父者,即是贼也,因怀忿不欲往生。感荷孤山小姑,怜妾苦节,赐以炼形之术,名列鬼仙。谓妾命中合受一品诰,且父仇可复。妾因辞姑行,出君于阱,藉手以报吾亲。昨往凤淮,贼已授首,不共之仇已雪矣。”卜闻其言甚惊,即亦无惧色。询其复仇之状,答曰:“妾前题壁云:‘纵囚者,马也。’献忠见之,果疑雄飞与君有旧,不俟其辩而诛之。妾至贼所,渠已悬首于辕。”卜又诘小鬟何人,曰:“此小姑之侍儿也,不然岂能履水如康庄,且俄顷数千里哉?”言次相扶入帷,解衣共枕。交合之际,闺体宛然,益为爱重。三朝,夫人为之张筵,大会诸眷。嗣是倡随甚欢。弥月后,女谓卜曰:“庐郡人来,必泄吾事,此地不可久居。”乃诡托卜思乡井,买舟欲归。母兄挽留不住,赠钱千緡。遂徙于秀水,卜宅于乡。时有小寇窃发,卜治戎具,弯弓骤马,连杀数贼。寇皆奔,里人藉以无虞。后抚军召募,卜欲往,女沮之曰:“时尚未可,请与妾隐。时至,可以有为。”卜从其言。迨夫本朝定鼎,卜始出,累建奇勋。仕至总镇,女果受封。顺治辛卯,莅任湖襄,擒献忠余党数人。询以雄飞,果以卜故被戮。卜伤之,为设位以祭,且谓其僚属曰:“彼志非不大,但惜目无瞳子耳。”卜年七十犹矍铄,生子二人,皆成武进士。及卜卒,太夫人独居一室,至夜忽不见。家人有知其事者,以为从小姑仙去。遂具冠帔,葬于卜氏之茔。

外史氏曰:物以类聚,良非偶然。观卜对马数言,至今犹懔懔有生气,虽女之贞烈,有不降心以相从者哉!顾同一人也,或为忠臣,或为淑嫒,其不肖者乃陷身于寇盗,卒为所诛。卜云目无瞳子,终属为友饰非之论,岂其然乎?拙哉雄飞,何如雌伏?

○ 金三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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