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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编(1)

且天地大矣,四海九州广矣,人物之形形色色、怪怪奇奇繁且赜矣。目非瞆而似瞆者,动谓以目所亲见者为真,将天地之大,四海九州之广,尽纷呈于吾目耶?耳非聋而似聋者,动谓以耳所亲闻者为实,将形形色色、怪怪奇奇之繁且赜,尽交集于吾耳耶?浸假而纷呈于吾目,殆熟视若无睹耶。浸假而交集于吾耳,殆习听若不察耶。呜呼,噫嘻!庸耳俗目之交,殆不足语以天地之大,四海九州之广,形形色色、怪怪奇奇之繁且赜邪。长白浩歌子有《萤窗异草》一书出焉。其思入窈冥者,可断以理之所必无也;其言归讽谕者,可信为情之所或有也。初编既印行问世,而泉唐友人又函示二编。吾不知见之者咋舌凡几辈耶;吾不知闻之者蹙额凡几人耶;又不知谓为真、谓为实者,持亲见亲闻以语人咋舌蹙额者,更不少耶;又不知广大繁赜者,将尽泯没于咋舌蹙额之流耶。呜呼,噫嘻!光绪三年,岁次丁丑,犹清和月中,浣古沪缕馨仙史序于铸铁庵之南窗。

○ 卷一

潇湘公主

侯鼐,字仲鼎,南阳人,倜傥少年也,与同邑邵生相友善。邵故贫,惟仲鼎深知之,二人遂为管鲍交。学文不就,同入武庠,盖皆仲鼎之力焉。仲鼎有胞舅莅任湖襄,因署中经理乏人,驰书召之。仲鼎将往而虑邵无以资生,予以五十缗,嘱曰:“以此为弓马费,善自肄业。来年兄归,可同赴武闱,夺锦标也”。邵涕泣送之,颜色惨淡,若悲不自胜者。仲鼎为之怏然,凄凄就道,恒以邵生为念。抵舅任所,衙务纷如乱丝,仲鼎一一条理之,半载甫能就绪。因思邵,且欲为图南举,力请归省,舅不得已乃遣之。仲鼎素轻财,与皆不受,乃以一僮一剑相随,囊橐萧然,绝不类已饱猪肝者。抵淮上,避风泊于小港。是夕,月明如水,气肃若秋。仲鼎方倚窗闲眺,适有艨艟巨舰,逆流而南,行甚缓。舟中方夜宴,箫管嗷嘈,娇歌宛转。疑为瓜步巨家,殊不介意。无何,已至舟前,忽闻人大声语曰:“月色甚佳,何为行也?亦当停泊于此。”言未竟,诺声如雷,船遂止。仲鼎聆其音,绝类邵,盖时时在心者,故一触即动。有顷,笙歌顿止,皕首严声,有人先出辟除曰:“贵主同粉侯出观江景,盍避之。”船中一时皆肃然。须臾,异香馥郁,飘越邻舟,扑入脑髓。旋见纱笼数对,自舱中出,望之状如列星。即有紫衣贵人,乌巾犀带,俨古之王侯,携二八娇艳,宫装如画图,容夺皎月之光,色甚姝丽。侍婢十数,皆衣锦绣,设小榻,累席重裀,二人乃并肩而坐。仲鼎遥睹良久,知为鬼神。然谛观之下,紫衣人面容举止酷肖邵生,不禁大惊曰:“吾弟其死乎?”益因之注目。未几,丽者凝睇瞥见侯舟,骇曰:“俗客在此,胡不早言,使人窥见宫仪?从者当有罪。”乃艴然,俱起入舱。未久,有人厉声询曰:“泊者何人?”舟子代答曰:“南阳侯相公,将归故乡耳。”其人惊曰:“是吾家都尉桑梓也。”即入禀复。旋有貂珰二人,来诘里阀,仲鼎隔舟告。紫衣人遽出船头,大呼曰:“吾兄今日始还乎?固不意弟在此也。”仲鼎审视,果邵生,益愕然。邵请过舟,仲鼎从之。比入舱中,则异采夺目,奇芬袭衣。窗横孔雀之屏,座隐芙蓉之褥,备极人世华侈。仲鼎未及发声,邵一挥,金镛大作,瑶笙锦瑟,急管繁弦,嘈杂乎一时虽有言亦如充耳矣。邵乃施裀再拜。礼甫毕,玉磬一声,八音俱寂,即伶工亦不知其安在。乐阕,仲鼎始得展询,详诘其由。邵微笑不答,惟命肆筵相待曰:“且尽一夕之欢,勿言旧事,使我故人倍增忉怛也。”仲鼎益疑,固询之,无如绮席张矣,珍错献矣,笾豆楚列,肴核旅陈,邵把盏为仲鼎寿,而乐音复发,其响益繁,前席者能不缄口哉?无已就坐,樽俎之品,率多不知其名,行酒皆宫监,仲鼎愈觉不安。邵又曰:“吾兄非他人,可令婢子来。”言次,外乐尽停,晶帘微启,早有丽姝十数辈,皆殊色,拨阮搊筝,敲金戛玉,各献厥技,奏于筵前。继又发绕梁之音,作惊鸿之舞,于是饮酒乐甚。而仲鼎则窃有弗愿也,乘间谓邵曰:“观止矣!尚有欲言,请辍雅奏。”邵即以素箑挥之,余音顿歇。仲鼎因促坐叩其颠末。邵笑曰:“兄欲闻此,当满饮三大杯,弟与兄为竟夕谈。”语已,即飞一觥来,仲鼎慨然饮之。连尽三爵,曰:“杯罄矣,可得闻乎?”邵乃尽屏左右,只留二小鬟捧觞,己与仲鼎合席而釂。始自述曰:“弟与兄别后,窃思学剑读书,与吾兄成名当世。因厌城市烦嚣,徙居表兄之别墅。其地颇多竹木,且闲旷可为瞿圃,乃以兄所赐之半,构精室二楹而居之。昼则驰马试剑,夜则简练揣摩,诚吾人藏修之所也。今岁仲春既望,月色薄晦,暮霭冥冥。弟夜坐,正将秉烛宵读,俄闻牖外小语曰:‘贵人寝未?’音似巾帼中人。启视之,则中官数辈,皆著紫罗衫,谓弟曰:‘王与后将以公主下嫁,某等奉命特来粪除。’弟惊曰:‘王何人也?素昧平生,何所见而以棣华相属?’中官曰:‘衡山大帝,贵人岂不闻耶?’弟以生人而为神婿,语近不祥,乃固辞。中官竟弗听,排闼直入,铺设一新,然后去。弟入视居室,则书剑弓矢不知归于何处,唯有锦幔低垂,绣几罗列。今舱之所陈,半皆吾家之故物。向觉所居湫隘,一旦杂陈诸物,反憎其阔。且未审从何运入,即弟亦至今不解。祸福未卜,静以俟之。又许时,中官以毡囊至,出今之所服者,代弟服之,又去。许时,引小鬟四人来,皆五采宫衣,执金莲炬,周视室内,相语曰:‘喜无武夫气,尚可以敌体凤台人。’言毕,含笑俱返。则又一中官,坌息而来报弟曰:‘请整衣,公主至矣。”邵语至此,又屏去小鬟,低告曰:“闺房猥亵之事,本不当秽清听,然兄知我者也,故不忍于自匿。”因接叙前词曰:“主将至,弟遥睇之,年可十四五,风姿绰约,天人也。从婢益伙,驾辎軿,张翠盖,威仪甚都。甫下车,中官令弟以臣礼迎谒,弟有准色。主旁一小鬟亟摇纤腕止之曰:‘王有后命,以驸马为阳世人主臣,即觐吾王,亦行主宾礼,况与公主为伉俪乎?’弟乃不拜,以匹敌礼相见。小鬟辈拥主入室,弟始与主对坐。近觇之,玉肌花貌,窈窕端凝,且羞涩不敢仰,俯首无一言。适几上有楮颖未及收,主微目之,小鬟即进曰:“主欲与粉侯夺文坛赤帜耶,恐赳赳仅能以矛戟见长,未易办此。’主乃微哂。弟恚其言,即搦管而起,大挥一绝曰:‘倚天长剑吐虹霓,一啸何难退鼓鼙。反笑终军无气概,仅能弱冠脱鸡栖。’弟盖自言其志也。主览之,似觉目笑,且与鬟耳语数四,鬟乃告弟曰:‘主云诗则佳矣,何催妆无丽句耶?’弟赧然,因命鬟请之于主。主不辞,即命笔自题一章。弟捧读之,盖和前韵曰:‘何事王姬驾彩霓,丈夫犹自志征鼙。封侯无骨君须鉴,且掷长缨入凤栖。’弟讽诵再三,益悦服。方倡随间,小鬟以红巾拂几,使弟与主并坐。珍馔自外入,其气蒸腾若新出于鼎。鬟以小犀杯系红丝一线,如合卺然。其酒色甚赤,饮之浓酽。小鬟语弟曰:‘此酒唯合欢用之,所谓潇湘之鸂鶒红也。’主不沾吻,弟亦不能引满。无何,玉漏三滴,中官入促鬟归。鬟乃代主脱簪珥,松礼衣,肃然告退。弟与主款洽无异于常人,第主性贵不苟言笑,闺阁中盖庶几焉。好合之余,始自述其本末。盖衡山大帝第四女,初封潇湘公主,年甫十五耳。侵晨,鬟即至,起居于榻前,为主整衣易履,仍捧之登舆而去。弟室中遂无长物,一仍其旧。即弟之冠服,亦不知其安往已。至夕复来,则不再乘车,中官亦不相随。唯小鬟三四辈夹侍之,主坐则共扶其肩,主行则互持其腋,以主之弱不胜衣也。主耽翰墨,典籍无不涉猎,尤长于阴符,谓得玄女之传,迥非仪秦所习。兼善手谈,弟当之,辄披靡。良夜相对,颇不岑寂。如是弥月而祸作。”仲鼎闻邵言至此,色变而起曰:“弟有何不测?”答曰“兄姑坐,待弟缅陈。弟自与主遇,饮食服遇仰给于岳家,日用既裕,不免稍侈。主每戒弟曰:‘慢藏诲盗,大易训之,君不可过疏。’弟不之信,自恃其武,犹肆为大言。一夕,果有数贼入吾家,弟犹未寝,格之追奔。追诸野,杀一人,余皆遁去。及归,主适在室,谓弟曰:‘祸至矣!亟首之官,则可免。’叮嘱而去。弟以邑门既扃,坐以待旦。昧爽往视之,尸已无存。妄意群小欲脱累,故徙之以灭其迹,遂不关心,且锱铢无所失,亦何必履公门?事竟寝。主至夕不来,唯遗鬟寄以寸简曰:‘速至侯某处,事犹可为。’盖知兄与弟契,故令往投良友也。弟终不信,犹豫至中宵,弛然而卧。鸡鸣而捕人至,破扉坏室,势甚汹汹。弟疑盗来复仇,黑暗中又格杀其一。及呼乃觉,弟已无以自明矣。”邵言及此,仲鼎甚惊,毛发俱竦,瞿然曰:“弟无生路矣。然则何以得免,且至此地?”邵叹曰:“兄且勿惊,愿终其说。弟毅然出官,具陈始末。讵群贼移尸路侧,反先鸣之于官。言宵行至某处,有武生邵某,持剑行劫,杀死客伙一人,掠夺钱物若干,官拘邻比,又皆言弟暴富状。官反复勘讯,谓弟追盗不合远至于郊,又不即行控禀,且拒捕伤差,其为杀越于货无疑义。弟未由置辩,竟论死。比入狴犴,拘挛甚苦。及夜,见主悄然来谓弟曰:‘不早为计,今危矣。盍从我归宁父母乎?’弟亦姑颔之。一戟手,桎梏尽脱,遂相携出狱。潜至江边,中官早舣舟相待。今将一帆南去,第不知何日再向故园归耳?”言已泪下,色遂惨然。仲鼎知其有异,不敢复诘,虽中心悱侧而强忍与言,惟叹其所遭之蹇,庆其今兹之遇而已。时将五夜,仲鼎之舟因风驶将发,倩小童数来敦请。两人不忍遽别,恋恋弗已。忽小鬟以一袭至,附耳白邵,邵笑曰:“此岂足以报我鲍叔?虽然,亦姑为之。”因举之以赠仲鼎曰:“微物赆兄,聊备舟揖之费,大德尚未酬万一也。”仲鼎欲辞谢,见其质不甚重,谅为可受者,遂弗却。天已将曙,乃执手呜咽,相视涕零。久之,始过舟。邵仍送之篷底,情话殷勤。及仲鼎反首再欲有言,则烟水苍茫,邵之舟己渺。一船皆惊,以为遇鬼,仲鼎亦为骇然。迨启其囊,明珠千粒,价固万金不啻,始信邵为遇仙。比至家,未卸装,即询邵生近况,果以事下狱,至夜卒。且述其异,死不于监而于门,趺坐如生,身旁有书一椷,语甚怪。有见之者,窃言其略曰:“曾参非杀人者,乃以杀人告其母,则真杀人者也。母不究真杀人者,反以伤差之故,自戕其子,忍乎哉?今伤差之罪,予已论抵。杀人之罪,谁职其咎?夫虺蜴入室,犹思碎之,况盗乎?盗移盗尸而证杀盗者为盗,官竟目之为盗,非故出故入乎?欲求真盗,则首盗者是”。末钤巨印,则故衡山大帝篆文也。官惊秘其事,而捕群盗,遂究移尸之状,尽置于法。时邵之尸,仲鼎父已具状领出,殓之以棺。仲鼎欲觇其异,启枢视之,则惟衣冠在焉,举家骇叹。后数年,仲鼎重游湖襄,遇邵于途,车马仪从甚赫。怀一两岁儿,与之曰:“敢累吾兄,以此延先祖脉。”仲鼎喜曰:“弟何时得此宁馨物?”邵曰:“已两获其雄矣,此其幼者。唯吾兄尚义,故敢敬以相托。”遂付儿子侯,乘轩而逝。仲鼎怀之归,诈为己子,使继邵后。及长,以其产之半析之,人咸诵其厚德,而不知实邵子电。仲鼎自得邵珠,家益裕。联捷武榜,仕至协镇。一夕梦邵以舆马来迎,竟无疾而卒。邵生名承先,字履武,亡年犹未冠。同邑人至今犹惜之。

外史氏曰:古人云:“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其侯与邵之谓乎?方侯别邵而去,固不料其死。及侯遇邵而归,亦不信其生。究之生者竟死,死者复生,神之力欤?不可谓非侯之功。何则?交情不深则不必遇邵,不遇邵,则一段奇缘谁与传之后世哉?侯不愧于亡友,邵乃不匿于良朋。两人之交,于焉不朽。

○ 紫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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