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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二编(10)

杭有苏李二生,皆纳北监,入都应取,以其科名较易也。抵京,则槐黄已迫,遂僦屋于棘闱左侧,以为入场地,不再谋居。然京师之俗,每当计偕之年,其迩于贡院者,不第房值昂贵,非近十緡不得赁,而物价亦甚腾涌。二生试后,计去揭晓犹远,且不胜其繁费,遂议他徙,以候捷音。浙僧某驻锡都门,其乡人也,因托以觅寓。僧曰:“东城外负郭三里许,有白石精舍者,清净地也。二君欲之,吾当先容。”二生欣然,即以之相浼。僧往返只半日,而二生之装可束矣,相偕以往。至则松花满径,竹影半窗,诚属祗园雅境,因择东庑一室居之。僧将告归,耳语曰:“地近荒僻,勿出游。戒之!戒之!”言讫别去。二生方幸得地,足快登临,僧言甚拂其意,口虽诺而心实不然。次日食后,随喜本寺毕,即询之诸僧,求所以骋目处。皆默然,惟一齿稚者答曰:“距此里余地,名留云观,颇可游。盍往乎?”他僧皆怒之以目,似怪其云云,二生亦莫解其意。午后,便倩幼僧导往一观。主僧知之,奔语其徒曰:“汝勿引相公后边去,性命可忧也。”一生骇然以问,幼僧则笑而不答,仍引之行。转折茂林中,许时,始至其处。垣墉尽圯,荆棘丛杂。有三楹略似门户,视之,旧额犹在,盖即向之所云。幼僧导之入,其中古木半仆,如怒龙夭矫草际。草深二尺许,几无人径。抚之前进,及阶而瞻仰,正殿五楹,金碧剥蚀,门窗倾欹,虚静无人。神像率狞恶可畏,然已面目黧黑,无从识荆。二生流览一周,哑然失笑曰:“此即师言可游者耶?何不逮所闻耶?”幼僧赧然曰:“佳境不在此,然吾师有言,不敢私引二君入。”二生又笑曰:“入亦未必果佳。第若师不在,何妨使予得窥全豹?”幼僧欲实其言,因从之。由殿后不过数武,即得一门,僧以手启其扉,豁然别有天地。草妍木茂,亭台掩映,遥闻水声潺湲,似有池沼。二生喜,举趾欲前,幼僧遽止之曰:“只此远观,已足领略,深入则祸作矣!”二生嗤其妄,方将移步,俄闻亭中有人语,音如怪盋,惊诧曰:“谁家痴郎子私窥人园?意欲作穿窬盗耶?”谛听之,颇似壮妇。乃大怖,幼僧亟曳之曰:“行行!狐夫人恶作矣,不可留也。”二生皆有惧色,亟反身循其故道,仓皇而返。于路询之,幼僧答曰:“此某贵人废园也,为妖所据,封闭不开。然遇狐夫人不在,犹可游览。今值之,则弗能矣。”二生惊愕久之。及归寓,主僧问:“往后园否?”皆隐讳不敢言。至夜,二生就主僧闲叙,漏下二鼓始散。归行至庑下,月色盈窗,遂不复索火。入室,解衣登榻就寝。主僧突如其来,隔牖询曰:“二君昼游,倘有所闻,可亟言,勿自误。”二生仍坚讳曰:“无。”僧乃去。二生枕上乃哂曰:“此髡何胆怯乃尔?世即有妖魅,敢傍我蟾宫客耶?”竟熟寐。一梦初回,苏先寤,觉怀中温软,仿佛有腻人。疑为李生,而素不谐谑。试以手扪之,肌滑不可着指,乃大惊。张目审视,则二旬少妇,既已衾中同梦矣。因撼之醒,致诘焉。妇惟曰:“敬来荐枕,何问耶?”苏已久旷,莫能致详,须臾衾枕鸣动,好事已成。虽卧榻有人,弗及知欢好。有顷,昏然沉睡。梦中闻李呼声,大诧奇事。及醒,则抱中琵琶,早不知其安往,因询李惊怪之由。李曰:“予梦初觉,枕畔闻鬓云香气,似有妇人共卧。视之,果然。予心微动,既而思功名事重,且女亦不解其何自而来,爰正心以却之。渠乃软款纠缠,百计求合。予正漠然不顾,忽窗隙间巨目如灯,直射室内,呼曰:‘小珍珠不可溷正人,盍归乎来!’其声即昼之所闻者。予甚恐,厉声呼兄,而两俱不见。”苏闻李言,太息曰:“予殆将死乎?不能正心如兄,已为此妖所惑,可奈何?”因缅述其事,泣数行下。李姑宽解之,仍复就枕。及明,李起盥濯,呼苏不应。近视之,眉垂目闭,已溘然长逝矣。李惶悚,急呼主僧。僧至,见苏暴卒,顿足曰:“不早言,祸果及矣。然存其一,犹幸也。”李请其故。僧曰:“二君所游废园中,有妖曰狐夫人。实非狐也,以其能役狐,故以是称之。狐有小珍珠,小珊瑚等名,恒能魅人,遇之从无生者。闻其摄人精血,供养狐夫人,夫人因为之物色。若遇少年登眺,不遘狐夫人,则可以生,偶尔相遭,弗可活也。”李遂悉陈客夕事。僧曰:“君心正,当有后福。然早与予言,置经一卷于室中,则苏君亦可以无死。”因共相慨息。李市榇殓友,即日徙居南城。是岁竟以俊秀领乡荐。明年携苏柩归浙乡,人多叹惋不置云。

外史氏曰:邪不干正,古语信然。况儒者紧要关头,尤在于正心一语。心既正,则三藏灵经且可不用,何妖之有乎?苟或不然,衾中之温软,既已气绝于鸿沟,枕畔之香云,难免魂消于鸟道。泉路有良朋,桂榜失吉士矣。一死一生,读书养气之功,其浅深于此可见。

○ 尸变

涿郡有阴阳家,善妖术。凡里中素封有死者,必重币邀致之,肆筵相款,乃可晏安。否则,祸作矣。某村一富翁,有二子皆入武庠。翁以老病卒,戚族皆言某有异术,务得其来,乃可殓。盖藉以免祸,非仅为送死也。二子亦闻其人,心怵之,果以币往。某适构一宅,不欲出诸已,稔知翁家巨富,将令代为落成。见其币,以为薄,挥去之。翁子又加币亲往,某犹少之,且哂曰:“若非市井傭可以戋戋了事者,必欲予往,非百金不可。”翁子素负气,遂反唇曰:“若勿太作意,死生亦有命在,若能魇我全家殁耶?”乃悻悻而返。戚族咸以为忧。且觅术者,通邑无一人敢应其召,而事不可复挽。闻某与某契,因浼之一行,愿如其数。某闻而笑曰:“渠恃富家郎,尚气遄归,今复求我耶?予观翁死之时日,今夕子亥之交,当有尸变,故索渠重酬,为渠镇伏。既区区者而不予畀,欲我往,非三百金我亦不屑。”言已,遂揖某出,曰:“传语诸郎君,性命非若草菅也。”某归述其言,众益忧。尸在床榻,且将腐,有榇不得殓,子心凄楚。不得已而仍议加币,倩某再往。忽众中一人忿然曰:“如此贪饕,情实不甘。予荐一人,或可以蒇事。”众询之,则其人亦业堪舆术甚奇,但为某所掩,技不得售,今居左近,可邀而至。翁子实莫能降心,首从其指,遣人往。不须臾而来,状甚蓝缕,众仆偃蹇不为礼,窃以为误乃公事,必若人。荐者与之言,其人入视亡者,轮指良久,毅然曰:“今辰甚吉,故百无禁忌。”众乃纷述某言,其人笑曰:“是儿固作孽久矣!今若此,是死期亦迫也。某遇异人,得一术,今夜请尝试之。”翁子大喜,许以聘彼者酬此。其人曰:“此事予亦不较,惟冀诸郎君安逸,庶见予非夸大者。”乃索乌碗三,素毫一,丹砂钱许。时已初鼓,其人就烛下书符,碗内蜿蜒如蛇形。嘱曰:“各宜闭户寝,勿惊祸至。予自当之,不相累。”于是裸其上衣,披发跣足,且藏所余丹砂于裩际,猱升而上至屋梁。命人以碗与之,亟麾之曰:“去去!但闻予号,则渠生而我死矣。”众始骇然,悉屏其迹。其人偃息棁侧,更筹倏已两易,窃自念曰:“殆来乎?”俄而村柝将三,寂无声息,亦倦欲寐。欻见灯影幢幢,风声淅淅,骇曰:“至矣!”因凝神起坐。未几,纸衾析析自鸣,尸骸蠕蠕自动,甫转瞬而卧者已起。其人急以碗掷之,盝然震响,应声而仆,心少安。无何,尸又复作。未取碗倏尔离床,又急掷之,又仆地。窃恐其变,注目直视无敢移。忽然崛起,长啸有声,若知梁上人,怒目相属,势将攫拿。其人自揣余此一碗,弗效予亦莫能生已。急取掷之,尸遂颠。冥然许久,窃自以为无患。方转侧欲下,尸又蹶然,较前益暴。至是,其人之技穷矣。震慑间,尸已能步,直逼屋梁,距踊而前。其声呜呜若悲泣,远迩皆闻,其人亦股慄欲坠。少顷,尸至梁下,仰首奋身,疾如飞隼,将以手攫其裩。其人大怖,因思非我则伊,势不俱生,遂摸腰间丹砂,幸尚在,乃悉纳于吻,复自啮其舌,和血噀之。尸不能支,颓然而倒,且大呼曰:“予与若无郄,何竟死我耶?”遂无声。其人徐徐转动,而筋骸麻痹,有类不仁。已而鸡鸣,众来入视,尸已不在榻,乌碗瓦碎,散布如星,因相与咋舌。其人方下取衣着之,且命众舁尸还故处。语之曰:“亟往觇,某人死矣。”众如其言往侦之,噭啕之声,果已达于墙外。盖某至夕不见人至,恨恨曰:“若藐我,我必报之,岂术犹有神于我者乎?”乃抱忿而寝,比及五鼓,其妻闻夫大呼云云,即翁尸之所言也,抚之,气绝,阖室惊惶。此时已就衣衾矣。侦者归述其异,咸诧叹。翁子遂举金酬某人,尸乃入木。后某之子有所闻,因以其状首之官,讼某以术杀其父,官竟不之直。某死未逾年,妻淫子赌,家产荡然。惟某以此闻于人,咸异其术,至今名噪一郡,已富埒素封矣!

外史氏曰:甚矣哉,人之贪也。亡者本无事,而故诈其财。百金亦云厚矣,犹靳之,渐增至三百。吾知即以三百往,彼人之心当未尽餍耳。迨至人极计生,捷足者起,不独褫其魄而毙之,且如扼其吭而夺之。贪壑未满,遗产如焚,又不止术之杀身也。

○ 黄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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