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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二编(26)

姜骥,字千里,闽之武孝廉也。以轻财任侠,取重乡邦。而里中无赖之徒,慑其威不敢肆者,固已侧目甚久。孝廉自恃武勇,亦殊不戒备。一日,遇相者于门,谓之曰:“君有横祸者三,盍避诸?”孝廉素不信数,哂之而不答。相者惭而退,且自喟曰:“惜哉!万夫之敌而困于狐鼠也。”人皆莫喻其指。居无何,有偷儿逾垣夜入,盗银器数事去。家人以告,孝廉大恚曰:“若敢盗我姜千里耶!”将穷致之,而犹未获其人。未几,姑媪引夫妇二人来言,欲投靠为仆婢。孝廉视其夫,则虬髯虎面,绝类健儿。妇亦粗壮异常,坚强有力。询其名,曰吴姓行四。妇则马氏女,济上人也。因岁饥至此,资斧告绝,故愿质身为主人佣作,希冀果腹,他无所望。孝廉坦然留之,其实则剧盗也。于是易名为吴吉,殷勤服役。男女皆力作,孝廉深喜之。旬余后,孝廉偶抱微恙,夜深熟寐,闻斗声惊觉。视之,火光灼窗,人语喧嚣。询之,则吴仆御寇,已斗于院中矣。将起亲往,细君夙饶智慧,亟止之曰:“暮夜仓卒,主人不可独行。”俄闻叩户声甚急,语曰:“予夫受创将死,主人何独高卧耶?”细听焉,果吴仆之妇。孝廉深耻其言,披衣起。暗中觅得一器械,拔关将出。细君又止之,弗听。出见吴妇持挺,屹立于户外,谓孝廉曰:“主人先行,予将从往打贼。”孝廉壮之。抵斗处,贼众十数,方捽吴仆于地,拳石交下。孝廉挺械而前,叱曰:“寇勿肆虐,若不识我姜千里乎?”语未竟,如有物痛击其踝,颓然顿仆。盖即吴妇之所为,孝廉固不知也。贼众既得孝廉,毒手痛殴,体无完肤。孝廉强忍不嘶,众数之曰:“若即姜千里耶?何惫也?吾曹与汝无涉,乃强预他人事,比余于毒哉!”孝廉始知为衔怨者,更禁口不号。贼众火于灶,将以炮烙。细君闻而惧,遣他仆以金帛奉之。凡三返,始饱其欲,哄然如鸟兽散,孝廉则已昏绝于地矣。细君方命人扶掖,而吴妇竟力负孝廉入,置之于榻曰:“好看视主人,予往视予夫,看犹余残喘否也。”径趋去,细君心颇感之。视孝廉既已能言,举家为之额手。明日,使人视吴仆,虽亦卧床不起,而实无所苦。孝廉夫妇咸信其忠,赉以酒食药饵。他仆即有言者,细君怒诃之曰:“渠不恤其夫,而顾吾夫,且一男子,谁肯负之于背耶?”益宠遇之。孝廉小愈,耻为戚党笑,秘而不宣。寻亦痊可。吴仆健后,辄夜出,囊橐充牣,资用丰饶。藉主人庇荫,亦无敢言者。明年,孝廉将赴公车,以诸仆为无用,独携吴与二僮行。朱提论千,綵缯无算,皆付吴以为心膂。腰弓矢,乘骓出,意气甚盛。行未二日程,至某县之野,林深地僻,行旅绝踪。孝廉颇有戒心,呼吴仆曰:“前路险盺,宜疾驰。”吴笑曰:“主人今何懦耶?某熟悉此道,绝无萑苻迹。即令有之,我主仆岂无拳勇者?”孝廉喜其言,遂按辔而进。时已夕阳西下,癷闻草泽有啸声。孝廉惊顾,盗已蜂起,凡数十人,窄衣阔笠,联骑而前。谓孝廉曰:“姜骥,汝今赴都取应耶?囊中千金,速借我,即听汝行。不然,则砧上之肉矣,汝何能为?”孝廉怒,即取鱼服所悬者,将以金仆姑试之。矢在弦上犹未发,俄一利镞如飞隼,直贯左臂,痛入心脾,遂不能执弓。贼因哗然大噱。回顾之,则吴仆控弦纵马,风驰而来。遥谓群盗曰:“大哥辈坐收成效,予为此千里驹心力俱殆矣!”众皆声谢。孝廉顿悟其奸谋,恨恨不已。然自度莫敌,遂弃其行装,亟返辔。贼众逐之,孝廉之骑绝驶,贼不能及。乃以其背为的,攒射之。孝廉负矢而驰,虽不及颠,已森然如蝟。贼见去远,叹惋而回,罄其轻重,并二僮悉掠以去。孝廉疾驰十数里,马亦重伤,不克负荷,蹶于途。孝廉不知犹奔,亦嗒焉仆地,疮痍尽溃,项背朱殷,竟昏然不复人世。迷惘中闻有蹄躈声,似有群骑驰骋而至,犹疑为追者,窃自谓弗可生也。及近,睨之,驺从赫奕中,一人冕而盛服,状如贵官。见孝廉偃于路侧,顾其仆曰:“伊何人?”仆视之,骇曰:“姜孝廉也,为盗劫,死于此。”官曰:“姜孝廉,当今之郭解也。且禄籍未绝,不可令其死。”乃探怀中,以药授仆。仆下骑,以手尽去其矢,因褫其服,敷以药。呼曰:“本邑城隍活汝矣。”言讫,超乘而逝,孝廉顿醒,微觉背如负芒,无甚苦。仰观于上,则明河在天,子夜将半。乃起整衣,视马,既已气绝,遂踉跄而行。约里许,遥见灯光闪灼,似有人家,疾趋而就之。至则茅屋数椽,人方聚语。其一酷似吴妇,大言曰:“彼妇不从,吾已杀之,今函其首在是矣。”又曰:“一日纵敌,数年之患,汝曹何不善了事?”孝廉审知为仇寇,且痛妻死无辜,愤填胸臆,不复顾身。索之腰,只余一剑,乃拔而杖之,排闼而入,曰:“鼠子何敢为此已甚!”贼众愕然,方欲遁避,又见其孤,群斗之。孝廉力诛一人,以创伤不克抵敌,弃剑而走。贼虞黑暗,亦不复追,俱返室。孝廉奔窜数百步,见一小篱落,径逾之。中有草堂,灯火未熄,主人犹夜绩也。坌息未定,即闻户内言曰:“若系偷儿耶?夜色已深,吾剑不屑再试矣。”孝廉奇其语,因诉曰:“予中途遇盗者,扶伤至此,敬求一席地,非为胠箧来也。”内又自语曰:“予不惧此琐琐者,既急而相投,盍纳之。”其音清婉,似类妇人。及启扉,果属二八处子,遽逊孝廉入。视其室,獐鹿之革几盈四壁,女方坐皋比而绩,意不过射猎之家耳。女貌绝丽而神清,睹之棱棱有霜气。询其姓氏,曰顾家,小字阿惜,母他出未归,因辟盻以待之,不然寝矣。乃谓孝廉曰:“视君之面,俨然人也。视君之背,恍如新剥之猪。创深若此,何以能生?”孝廉备述所遭,女忿然作色曰:“不断此辈之头为饮器,情何以堪?”孝廉甚壮之。女复诘孝廉何如人,答曰武举人。女大笑曰:“以武科而不克弭盗,其如搦管者何?”孝廉大惭。女又曰:“本拟往殪群凶,为君泄忿。适老母不在,无命不敢径行。客既重伤,不可耐,请即下榻于此。妾别室俟母归。”乃以皋比为茵,请孝廉卧,已乃持檠而去。孝廉倦极神疲,昏睡达旦。及觉,忽闻院中语曰:“阿惜儿速来褫其革,泼毛团直劳我攘抢一宵。”音似壮妇。比入,见孝廉惊曰:“虎儿亦作此犬彘行耶?予必杀之。”因厉声呼女。孝廉知其疑,亟起榻以背示之,且语以故,妇乃笑。视之,年约四旬,状貌魁梧,不类巾帼者流。而睫毛甚长,尤其所异。亟敬而礼之,妇亦答拜。出视庑下,斑斑然果有死虎,女正衔刃开剥,益骇然。询所自得,妇曰:“西北山中,半夜始获之。”孝廉知其处,盖已负之百里矣,愈为之改容。因思大仇未雪,孤立无援,将借助于女中贲育,乃以言挑之曰:“姥居此,虽无所虞,颇寂寞。如肯迁乔,某有先人之敝庐,幸不浅隘,似可以居。薪水某自任之,不愈于长宵跋涉哉?”妇微晒曰:“君不言,予亦有意。今晨入室,见君高卧,意是轻薄儿诱吾女为不肖者,不胜忿忿。及见君背,乃释然。第吾女幼,不堪任家事,予昼出,必得夕归,今欲以之累君子,俾予得徜徉山谷间,不识肯容纳否?”孝廉闻及婚媾,涕出交颐,惨然曰:“姥之命本不宜辞。但室人矢贞不渝,为寇所戕,亡未旬日,此事良不忍议。”妇默然。瞑息有顷,笑曰:“君误矣!尊夫人宛然在室,何来此不吉之言?”孝廉坚执所闻,妇曰:“然君姑旋返,如瑶台果倾,予亦不送小妮子于归。”语未已,女遽頳颜怒曰:“母勿絮絮聒人,予自乐与母处,谁能随一懦男子,与人争床第欢耶?”妇诃之,乃不敢言。孝廉疑信参半,勉以婿礼见妇。妇取衣衣婿,即烹虎肉为餐。食讫,嘱之曰:“郎且归。故妇若在,新妇亦将往矣。”孝廉惑其言,再拜而奔。一日夜始抵家,足踵尽裂。及门,视仆辈举止如常,见孝廉返,若错愕。孝廉亟询曰:“娘子在乎?”答曰:“在宅中。”入宅遇婢,又询之,答曰:“在室中。”孝廉入室,则细君与阿惜方对坐,见孝廉入,起而逆之曰:“姥来送新人,妾即知君返旆矣。履险复夷,可悲亦可庆也。”孝廉始信妇言。因询曰:“家间固无事耶?”细君乃缅述之。盖细君有媵婢,已配孝廉之仆某,以其亲信,畀以莞钥之司,财贿胥在其掌握。孝廉远行,乃令婢与吴妇值宿壶中。妇以计饵婢,欲令盗主资而两人瓜分,婢不从,且将白于主。吴妇怒杀之,而窃其匙,席卷珍玩,乘夜而逋。及曙,细君呼婢而婢不应,出视之,吴妇杳然,而婢已丧其元。细君大怖,亟首之官,勒限缉捕,尚无影兆。是孝廉之所闻不从者,以财而不以色,且在婢而不在主也。诘得其实,心乃安,亦自陈其颠越,阖室震骇。始知吴与马皆巨盗,向特堕其术中耳。于是决策复仇,孝廉将控之邑宰,女独毅然曰:“此曹何能了人事?妾请易妆一行,不经旬而盗皆可得。”孝廉知其能,故不复阻。细君亟止之曰:“妹弱质,何堪任此?且好合在迩,俟过吉期乃可行。”女笑曰:“姑留此身,为异日之券。若婚而后往,其谁信之?”至夜忽失所在,门户未启,罔知所之,众皆疑诧。孝廉独欣然,始询细君以女至之状。答曰:“自婢死,人心惶惑,摇摇如悬旌。又未悉君之吉凶,日夕萦念。昨日侵晨,忽有双舆止于庭,谓仆曰:‘郎未归,新妇来矣。’妾出观,则母女也。其母先陈婚约,次为妾言君事,本未綦详。且曰:‘郎亦将返,我女从兹累若矣。’语毕即行,妾实不解其何自。正盽恍间,而君果至。”孝廉亦述其异,因曰:“此殆红线者流,渠既去,吾事济矣。”阅五日,女果携二僮,负两革囊,以夜归。入室笑曰:“幸不辱命,罪人皆得。”启其一,则吴夫妇之首,并婢子颅骨俱还。惊询之,女曰:“妾易男儿妆,从此间夜出,即往从贼游,尽得其详。则皆里中无赖,与郎君有郤者,非积盗也。惟吴夫妇,久居济上,以御人闻于时,号称吴一椎、马娘子,凶暴异常。近因官司严扑遁迹于此,群小依之,遂谋鬻身为内应,而君乃受其荼毒。妾知其实,究未悉渠魁之所在,因以剑术动群贼,浼其接引。俱大悦,即令一贼导妾至一坟庄,则吴与马及二僮共欢饮。妾试之以剑,三寇皆噎。二僮力白,知为君家人,始携之完赵,不然,亦毙于剑下矣。”二僮乃述如君之神勇,众为咋舌。争视之,玉貌昂藏,虽香闺之秀,实不啻万夫之雄,咸悦服。女又启一囊,珠玉充牣,则不徒家之故物,即盗之积蓄亦携同归,众益踊跃。孝廉欲赍首赴官,且报诸盗名。女曰:“不可令人知妾,且君今日亦当使反侧子自安。”孝廉遂止。仅以其首祭婢,并所乘之驹,而后瘗之溷侧。曰:“此亦足当溺器矣。”后两日,有人报官,言杀死无姓名三人于某村。官以为盗,而不知真盗已获也。孝廉始与女合卺。及寝,女笑谓之曰:“向从姊言,君今夕能无惑哉?”孝廉深服其智。时已孟秋,孝廉以场期甚迫,遂不赴京,唯使入访问顾母之所在,踪兆俱渺。询之,女亦腼然不答。数月后,偶过邻邑,遇一顾姓,间以女母诘之,并举女之乳名,愕然曰:“此某之从妹也。先季父狩猎山中,邂逅一妇,睫长而貌美,且孔武有力,遂悦之。相携以归,结为伉俪。期年生一女,即阿惜。嗣因亲族喋喋,妇怒化为野熊,负女而去。今计阿惜之年,殆有十七岁矣。君之所遇,得无是耶?”孝廉见其吻合,乃大喜。要以至家,使以兄妹礼见女,女亦不拒。阿惜自是始识父家,时一归宁,两姓竟成姻戚。乃孝廉自遭三败,壮心顿灰,不复干预人事。人亦知其室有剑仙,惧不再逞。此故明天启五年事也。孝廉至国初,犹须发皓然,而精神矍铄,每语人曰:“马援传不可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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