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转眼三年过去了。
新月觉得现在的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代人了,不但习惯了粗糙的饮食起居,连说话习性也和古人无异了。这三年里她跟着施桐仿佛将前生没有走过的路全走遍了。她们沿着山川河流时而东行,时而北上,一路上行医治病、采药制剂,时间倒也过得飞快。她们绝少收诊金,虽然清贫拮据,但过程却极其愉悦。施桐已经极少亲诊了,新月早已独挡一面。听着别人感激地称呼自己“沐大夫”,新月总会一阵感动。
这天,站在一处山端,新月遥望北边若隐若现的宋境边城,心中一片茫然。
“去吧!”施桐站在她身边说。
新月双眼刹时通红,“师父?”
施桐柔声说道:“去找易安吧!”
新月的泪马上夺眶而出。
施桐将目光移向远处的城楼,“师父知道这三年里你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易安,或许是师父太过固执了,也罢,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以揭开你身份的人也许已经寥寥无几了,又或者当年的事早就被人遗忘了。”
新月望向远方,笑着流泪。
她们入了宋境,自北而上,又行了一个多月,看着所经之地日渐繁华,新月明白汴京快到了。想到三年不见的易安会是什么模样,她既紧张又兴奋。施桐却越来越少言。新月想她是为自己担心,因此一路上都十分低调,尽量不惹人注目。
这天她们在一家临街的客栈吃饭。店内食客云集,觥筹交错间,临窗而坐的两个人引起了新月的注意。
“陆兄,难道我这几十阙词中竟无一句可与此三句媲美?”上方坐的年轻男子俊朗秀逸,他拿着一叠纸笺,问坐在对面的中年男子。
“赵兄,恕我直言,是你输啦!”那中年男子叹道。
姓赵的年轻男子颓然低下头去,望着手中的纸笺默默不语。
姓陆的中年男子又道:“赵兄,你的这几十阙词,清旷婉丽,非一般人所能达,但李小姐的这三句蕴藉不露、凝重深沉,是辞已尽而意无穷,乃为绝句啊!”
那姓赵的年轻男子释然轻笑,放下纸笺后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然后叹道:“其实我初读这三句时便已自愧不如,偏偏不死心,还挖空心思苦作了这些词句来与之对比,真是让陆兄见笑了。”
姓陆的中年男子笑道:“赵兄你才华横溢、名动天下,这次让一女子比了下去,虽然欠些颜面,但也不至于难堪,谁让你遇上的是这样的人间奇女子!试想这世间有几人能有李家小姐这样的才情?”
姓赵的年轻男子似是想起那李家小姐,目光立刻变得柔和,神情也有几分飘渺。
施桐叫小二结了帐。新月跟在她身后,出门时忽然听到那姓赵的男子自言自语念念道:“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果真是世间奇女子……”
新月浑身一颤,猛然扭头朝他望过去。
那姓赵的男子无意与新月一个对视后,又低头去端酒杯。
新月走近他,惊问道:“你姓赵?”
那男子放下酒杯,望着她,疑惑点头。
“赵明诚?”新月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那男子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新月顿时一阵惊颤。赵明诚,那个历史上有名的女词人的丈夫,他们夫妻二人郎情妾意的佳话流传千古,新月早就滥熟于心了,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这样遇到了历史上的传奇人物,那李清照呢?那个写出“人比黄花瘦”的奇女子呢?
赵明诚见她神色恍惚,不禁又问道:“姑娘为何识得在下?”
新月颤了颤,“你的夫人呢?”
“夫人?”赵明诚糊涂了,“在下并未婚配,何来的夫人?”
“不是李清照吗?”新月问。
赵明诚呆住了,半晌痴痴说道:“李小姐惊世才情,我何有幸娶李小姐为妻?……”
新月又痴问道:“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赵明诚喃喃道:“书上?什么样的书会写下这样的姻缘……”
那姓杜的中年男子见赵明诚似是无比恍惚,不禁担忧地连声叫他,他却听不见,只是痴痴出神。
姓杜的男子对新月急道:“这位姑娘和赵兄是相识?”
新月摇头,“我并不曾见过他。”
“那姑娘为何说这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赵兄是性情中人,对李小姐早就心生情结,现在姑娘突然说这些,赵兄都魔障了,这可如何是好?”
赵明诚却突然嘻嘻笑了起来,“是了,终有一日,李姑娘必会明了我心,纵不会枉费我一片情意。”他说完又对新月拱手笑道:“姑娘必是天上的神仙,见我迷迷茫茫要失了方向,才下来点化我的,明诚感谢姑娘的指引……”
他拜完后大笑着朝外走去,神态间甚是开怀,仿佛心念全开。姓杜的中年男子急急追了上去。
施桐见新月还在痴痴发呆,柔声道:“新月,这里人多眼杂,不宜久留。”
新月回过神来,仿佛还有些不可置信,“师父,那个人真的是赵明诚吗?”
施桐望向赵明诚离去的方向,“你不是这样叫他,他又应了你么?”
“可是他真的是赵明诚吗?我是说,他真的是李清照的那个赵明诚吗?书里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有溪亭吗?”
施桐见她又语无伦次,于是握紧她的手,柔声说,“新月,相信你看到的。”
街上人来人往,繁华似锦。新月跟在施桐身边,回想着刚刚与赵明诚的会面,再也无心看风景了。
忽然,人群中一片惊呼,接着传来纷乱的马蹄声以及人的哟喝声,“快让开!闪到一边去!”
新月走在街中央,一辆马车紧贴着疾驰而过,她一个踉跄,差点滚进车轮。
马车冲撞着朝前而去,赶车的人一边挥舞着皮鞭一边高喊着叫人让开。马车没有篷,上面站了一个人。那人衣袂飘飘,手中牵线,抬头望天。
惊魂未定的新月顺着那人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线的另一端连着一个风筝。马车越跑越急,风筝越飞越高。马车过处,行人纷纷避让,车轮声、马嘶声、惊叫声、怨骂声响成一片,那放风筝的男子却只是高高地抬头看风筝,并不曾朝地上的人看上一眼。
新月从未想过会有人在大街上驾着马车放风筝,不禁怔在了路中间。那放风筝的人却是表情淡然、目光飘远,仿佛这纷乱的尘世都无法进入他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