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许久,终于见到南边有间房掌了灯,虽然方向不对,但新月还是走了过去。未到跟前,门忽然从里打开,走出两个人来。新月急忙闪躲一旁,再探头看时,发现是两名小厮,他们挑着灯,哈欠连天,边走边念叨。
“这小子有什么能耐,把燕老大吓成那样?害得我们一宿没睡不说,还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他跑掉。”其中一个说道。
“虽然那小子又臭又硬,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燕老大江湖经验丰富,他这样谨慎总是不会错的。”另一个答道。
“嗯,还是燕老大有能耐,我们喝完暖身的酒之后,还是尽快回来,别有什么闪失。”
“能有什么闪失?那小子全身被绑,半死不活的,还怕他生出翅膀来飞了不成?”
“那倒是,不过还是小心为好……”
两人越走越远,声音渐弱。
新月从柱后掠出,快步走到房前推门而入。屋内一灯如豆,只一张圆桌和两把太师椅,阴暗的角落里一个五花大绑的身子蜷躺在地上。
新月过去为他松绑,低声唤他:“希策”。
他惊醒过来,颤了一下,待看清是她后,马上配合转身让她松绑。
松完绑,新月刚搀扶起希策,忽然听到那两名小厮折回来的声音,其中一个抱怨道:“都说绑得紧了,你怎么还不放心呢?”另一个絮絮道:“再看一眼,待会酒也喝得舒坦些。”
新月一阵心惊,希策倒是极镇静,旋即拉她侧身贴在门后。
小厮一前一后进门来,前面那个举起灯笼朝角落里看,发现不对劲,惊叫:“人呢!”却听得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回头看,却是同伴已经倒在地上,他惊骇抬头,只见一只拳头迎面飞来,还来不及呼救,他也被“啪”地一下击晕了。
希策一个趔趄,也差点倒了下去,刚刚这两拳用尽了他所有力气。新月来不及多想,急忙扶着他出门而去。
“朝高处走。”希策指着北边黛色的山峦说。
新月心想,追踪的人只会猜想他们是逃下山去了,然后一路朝山下追去,往北边的高处去反而安全,便依言扶了他朝那边去。
天边渐泛白,还好守卫松懒,极易通过,转过几道回廊,穿过一道院门,他们出了那重叠的庭院。
他们朝山间的丛林走去,地上积雪未化,雪地里留下两排脚印,新月拾起断落的树枝,将脚印一一扫平。
就在他们的身影隐入丛林时,庭院那边传来嘈杂声,灯火通明处追杀声四起,新月回头观望,只见一条举着火把的人流朝下山的方向蜂涌而去。
新月抹开一块巨石上的积雪,扶希策坐下,见他的伤口裂开了,便撕下衣角来为他包扎。
希策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问道:“你不是宋人?”
新月一愣─—他看出了她的不同之处。
“嗯,要怎么说呢……我出生的地方不在这里……这个说给你听可能你也不会相信……”新月不知道要怎样解释才会通俗易懂。
“你不是汉人?是西夏人?”希策又问。
“哦,那个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还算汉人,嗯……我是汉族。”新月又发觉这一切都很难解释,于是她转移话题,问他道:“为什么要这样问?”
希策微微一顿:“初见你时,你的口音和宋人不一样,没有人会称大夫为医生。”
新月哦了一声,微微而笑。
一阵沉默后,希策问:“明明你可以毫无拖累地逃生,为何要冒险救我?”
新月笑道:“虽然你不是那么让人喜欢,脾气又怪,但你人不坏,救你是应当的,再说我也没做什么,能不能逃出去也还得看你和我的运气。”
“你不怕因此连累于你?”
“我没有想那么多,只知道不能看着朋友有事不管。”新月说。
“朋友?”希策看着她,目光清澈而幽深。
“我们一起吃过面,又一起被人绑,也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这算得上是朋友了吧?”新月微笑道。
“你会像待易安那样待我?”希策再问。
“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会那样待你,别人对你好,我也会心存感激。”
希策静默良久,再问道:“所以符大夫救了易安,你会向他行跪拜之礼?”
“当然,这个道理你不明白?难道你没有朋友?”新月问。
希策却沉默了。
新月见他眉间弥满阴郁,便问道:“你怎么也会一个人在这里?”
从之前他和燕老大的对话,新月猜想他的身份必定不是难民,也许和易安一样,是因为和亲人失散,才流落街头的,而且从他冷傲的口吻和阔绰的出手来看,他应该还来自一个大户人家。
希策不知在想什么,默默出神而不答话。新月耸耸肩,显然对他只问不答的习惯习以为常。
过了一会,希策却忽然开口问她:“你爹是怎样一个人?”但不等新月回答,他又自顾自说道:“我爹曾经是一位雄韬伟略的盖世英雄,多年前却因为一个女人沉湎不振了,不但弃妻儿不顾,连家国大事也抛之脑后了。”
新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他却不做声了,她只好安慰他道:“这也说明你爹重情重义。”
希策彻底沉默了,他在石头上躺下,闭目养神。新月静静坐在他身边,看阳光穿过树梢,洒落林间,后来她支撑不住,伏膝小睡了一会。
等待的时间最是漫长,好不容易挨到黄昏,天色渐暗,他们才又摸索着出了那片丛林。
“现在下山应该安全,你按白天他们追寻的路线走下去就可以了。”新月对希策说。
“就你这样子,手无缚鸡之力,还想独自去救易安?”他的语气充满不屑和嘲讽。
唉,又来了!新月叹口气,追上已轻盈行出数步的他。
再回到庭院,发现巡防的小厮多了不少。虽然希策有伤在身,但经过休整,体力似乎恢复了不少,他蜻蜒点水般纵过栏杆,越进回廊,快步掠进一间没有掌灯的厢房,动作飘逸利索、一气哈成。
进门之后他才发现新月没有跟进来,于是又拉开门,却见到新月还站在几丈开外的院子里愣愣出神。他朝她挥手示意,她才恍然大悟地爬过栏杆,摄手摄脚地朝厢房跑过来。
“发什么呆呢?”希策皱眉道。
新月喘着气合上门,赞叹道:“你的功夫真好!”
希策正欲摇头冷笑,有个脚步声由回廊传来,他马上示意新月不要说话。待那个声音走到门口,他以凌厉的手法将那人拽了进来。
那人出其不意被擒,顿时惊慌失措,不及呼救,已被希策捂住了嘴。
“只要听话,不会伤你性命!”希策沉声道。
那是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见挣扎无果后慢慢安静下来,待看清希策和新月的模样后,神情却由惊恐转为诧异。
“你保证不出声,我就放手。”希策说。
那丫鬟点了点头。
希策慢慢松开捂在她嘴上的手,见她并没有出声呼救,便将手下移,扣在她喉间。
希策的手一移开,新月便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眉目还算清秀,但左边脸上一大片阴红的胎印,右脸虽然干净,却有一道刀疤,从下眼睑一直拉到嘴唇,乍一看,煞是狰狞。
希策也被她的面相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他低声问她:“东苑怎么走?”
那丫鬟却不回话,反而问道:“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现在整座山的人都在找你们。”
新月一阵思索,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翠嫣的话来,她问道:“你是服伺俏夜叉的阿棉?”
那丫鬟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新月也不解释,只是急急道:“阿棉,我们要去救易安,你知道她关在哪里,请带我们去。”
阿棉迟疑道:“易安姑娘说你一定会回来,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你真的连命都不要了。”
新月道:“阿棉,我一定要救易安,请带我们去吧。”
阿棉面露难色,默然不语。希策往扣在她喉间的手指上送了送劲,沉声道:“不想死就听话!”
阿棉无奈,只好道:“你们要换身衣裳,不然一出去就会被人发现。”
希策低头看了看自己和新月破烂的着装,蹙眉间忽然听到回廊里又有人走过来,他沉声按住阿棉:“不要出声!”
回廊里的人经过房门口时,和阿棉一样被希策拽了进来,那是名小厮,但他没有阿棉幸运,没等看清袭击自己人的模样,便被一掌拍晕了。希策除下他外间的衣衫,扔给新月,“穿上!”
那小厮的身材较为高大,他的衣衫罩在新月身上空荡荡的,显得新月格外瘦小。阿棉示意她将散落的秀发挽进帽中,新月一一照做。片刻之后,希策如法炮制,套上了另一名小厮的衣衫。
最后阿棉拉住新月,在地上抹了一把灰擦在她脸上。新月明白她的用意,不禁向她感激一笑。
阿棉领着新月和希策走在回廊里,不时有巡防的小厮打对面走来,戏谑地和阿棉搭话,言语污秽,目光鄙夷,而阿棉总是垂首默默而过。
阿棉很是隐忍,但她的目光却又清澈,经年阴暗的生活成就了她的沉稳,却也没能抹掉她的柔和。新月看着她,轻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微笑。
“没什么,习惯了就好了,本是我生得太丑。”阿棉反而开解她。
新月见她如此卑微,又想起翠嫣对她的评价来,忍不住道:“内心远比外表更重要,一个善良的人,她的美是不言而喻的。”
阿棉淡淡笑了笑,说:“新月姑娘,你的话─—说得真好。”
穿过迂回的走廊,一片空地映入眼帘。空地中间弯着一条石子小径,径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小径的另一头连着一片庭院,那边灯火通明。
“那就是东苑?”新月问。
阿棉点头。
三人踩着小径朝那边而去。希策看出阿棉有心相助,因此早就放下了挟制在她身后的手。
“新月姑娘,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阿棉问。
“我要救易安。”新月答道。
“这样做太危险,说不定你也没有机会逃生了。”
“她是我的朋友。”新月说。
阿棉不再问了,挑着灯笼,默默在前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