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近园门,那两名暗卫便已一齐出手,顷刻间所有的侍卫便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也无法出声。
这是青筠第一次来到留芳陵园,记忆中这里时刻都有重兵把守难以入内。园内四周是郁郁苍苍的松柏,再走几步便是一条篁竹幽径,本应是别有韵致,在这湿冷的夜幕中只令人觉得森冷与恐怖。
走出曲折的小径,青筠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精雕细琢的汉白玉柱是一颗颗如蟠桃般大小的夜明珠,在漆黑的夜中透过迷蒙的雨幕散着莹莹的蓝光,向着两侧的小径延展开去,中间却是一个半亩见方的水池,池水在夜明珠的映照下荡漾着粼粼波光,正中央则是一间精致宽大的水榭。
青筠瞬间体悟到了桓帝对岚妃深笃的爱,此时此刻的梦幻空灵的场景,无声地向她诠释着这份情感。她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望了眼潋滟波光掩映的水榭。
只是,这居室之内的灯火也许却是再不会亮起了的。
她收回视线,低着头放轻脚步沿着小径走向陵园深处,那小路不再同来时的那般曲折,青筠很容易就绕到了一片开阔的场地中,眼前是在黑夜中静默的殿宇,与之相对的却是一个草木环生的青冢。
殿内燃着烛火,青筠走进殿外便听到了细细的交谈声,却有些听不真切,直至那守在殿外的四名侍卫一齐噤了声,她才缓步走到了殿门外。
“我便你不会对她下杀手,”这声音听着耳熟,青筠立马便想起这声音与先前华清月池的闯入者的声音源于同一个人。“不仅仅是她腹中的孩子,对吗?”青筠闻言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唇边扯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此事与你无关,”夜绥远的声音听上去极不耐烦,“把他的穴道解开。”
随后她听到了一阵细小的动静,以及那像在极力隐忍的咳嗽声,听上去十分熟悉,继而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怎么不说话,是怕被门外的人听到你的声音吗?”青筠听到这话时甚至能想象出夜绥远嘴边那冰冷的讥笑。她本来就没指望他能被自己蒙蔽过去,方才的一时手软,多半也是做给她看的吧。
青筠稳住心神,从容不迫地推门而入,目光触及被缚于座椅上的蓬头垢面的文帝时,她的心终是感到好似被利器划开了一道口子。她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进屋之举有多么愚蠢。文帝原是不可一世的一国之君,怎么容许自己如此狼狈不堪地出现在自己女儿面前?
果不其然,她看见文帝眼中瞬间染上了一层羞愧屈辱的忿恨,与之相对的是夜绥远眼中的残忍快慰的笑意。
“儿臣给父皇请安。”她神色不变地躬了躬身,目不斜视地移至文帝身旁,面色平静地动手帮他整理蓬乱的头发。文帝眸光闪烁,眼中承载的目光与青筠回宫那日如出一辙。
站在一目睹这一切的南宫昊天挑了挑细细的眉,偏转过头去看夜绥远面上的神情……半是嘲弄半是阴笃。他十分清楚这神情意味着什么,不禁勾起一抹娇娆而复杂的笑,静静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言行。
“他不过只有几日的时间好活了,你们父女趁这会好好聚聚吧。”夜绥远冷笑着说道,随后转身走到了殿外,南宫昊天紧跟着其后。
“这便是你的目的?”
“是,但不仅如此。”半夜的寒风拂面,吹起他鬓间的发丝,夜绥远凝然地望着眼前的青冢,眼中染上了一层寂寥的肃杀,南宫昊天望着他侧面坚毅而精致的轮廓,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原想留到初七那日的,不过有消息称南宫翛然回到池月国后动作不断,所以明日不得不动身回去了。”南宫翛然窥伺太子之位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南宫昊天要回去并不急于这一时。
他只是不愿看见到那一天时夜绥远痛苦而疯狂的景况,他知道他蓄谋多年为的就是那一日,只要是夜绥远想要的,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协助,不管付出的代价有多么无法估量,不管得到的回报多么微不足道。
他原以为夜绥远夙愿得偿后会欣然释怀,然而就在刚才,他发现自己的这一想法有多么难以实现。继而他又仇恨起那殿内的女子来,是她的所作所为令夜绥远雪上加霜。
夜绥远低低应了一声。
另一处,青筠正慢条斯理的为文帝拢起最后一束散乱的头发,将其轻轻地固定在玉冕下。她看不到文帝脸上的表情,只是静静地体会这暌违十五年的父女亲情。
“你母妃当年……也曾这样为我束过发。”文帝的话调难得的柔和缓慢,仿佛一曲沉浸在美好过去中的岁月之歌,“记得那时她总爱一边为我梳头一边轻唱李后主的《一斛珠》,绣床斜凭娇无那,嚼烂亿茸,笑向檀郎唾。”
青筠自袖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将一颗红色的药丸递到文帝嘴边,文帝会意,二话不说咽下了药丸,周围的看守并未注意到这一细节。
“先前如此,现在不怨了,一点都不。”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文帝又惊又喜,却又不得不质疑她是否只是因为自己当前的境遇而说出这番话,“当年皇后故意安排他们于御花园相遇一事我心知肚明,然而当时杨家军重兵在握,我又急需从梁王手中取得那十万大军的兵权,不得不配合她演这么一出。更何况……皇后设计加害你母妃岂是一次两次,我无法每次都护她周全,而将她送出皇宫,则是最为稳妥的方式……”文帝轻轻咳了几声,剑眉愈发地蹙累,“只是我没料到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善罢甘休,只得趁她假意求情时佯装盛怒将其禁足多日,好部署人手沿途护送你们去洛阳。”
“我晓得这些年来你们母女必定会怨我是非不分薄情寡义然而我未曾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我这一辈子唯一后悔的一件事……咳咳……”文帝咳得越来越剧烈,青筠走到桌边拿了杯水轻轻喂他喝下,又抬手帮他抚顺了呼吸,“我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年没将惠妃的事情放在心上……她同你母妃一样,温柔贤淑,是极其难得的好女子,是我辜负了她,也让我的亲生儿子诅咒我的无情……”
“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文帝竭力隐忍不让自己咳得太大声令殿外之人听见,青筠则不停地抚顺他的呼吸,“母妃临走时说,她已经原谅你了……”青筠只觉得自己的视线再度模糊了起来,然而却又将文帝面上释然的笑容看得如此真切。文帝咳嗽的程度,似乎已达到了至高点,随后又陡然降了下来,仿佛在瞬间抽走了一魂。
青筠压低了声音,泣涕涟涟地附耳道,“小皇孙在姚家被照顾得很好,皇兄他们也全都安然无恙,您可以安心了……”眼疾此处青筠已是泣不成声,气若游丝的文帝已然发不出一丁点声音,然而从他的神情却可以看出他此时的安宁和欣慰。青筠知道这药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听着文帝逐渐微弱的呼吸,看着他安详含笑的面容,心里泛起一股欣然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