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于是问她何故,青儿皱着眉头道:“他太没本事,连自己喜欢的女子都保护不了。前前后后什么事都是月仙在做,他倒是捡了好大便宜。”
柳永于是反驳:“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月仙喜欢的并非是银子,她爱的乃是这黄秀才其人。这黄秀才一没钱,二无势,正可见月仙的可贵。但你在这里诋毁黄秀才,反而显得势利了。”青儿听他这样讲,于是转头去看他,想起他自己的那一众女朋友,吃吃笑了两声。
她见面前两人都没有反应,自己正了正面色,说道:“月仙爱的是黄秀才其人,你这样讲自是没错的。可是爱上一个人不正是因为他有的和没有的一切吗?月仙在官家妓院见惯了那些使金弄银的邪魔主儿,但她不爱他们,她爱没有银子又不邪魔的黄秀才。或者可以说,她爱的正是黄秀才的贫穷和老实。但是倘若另有一个女子,她爱上的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人人便都要说她是为了那银子才爱他。其实,有银子未尝不是那女子爱他的一个缘由,但是她也可能同时爱他人品厚重,爱他肯陪她说话,爱他左手上的一颗蓝痣,爱他右腰上的一块痒痒肉。若是说她爱他的银子,本也没错,但若因此就对那女子不屑,竭力要那男子躲开女子,岂不是大大的冤枉?”
柳永换了一副惊愕表情,阿珞脸上倒浮起一团淡淡的笑。那柳永并不是觉得青儿这一番话如何不能接受,只是以她十四岁的年纪的婢子的身份讲出这一番话来,着实令柳永吃了一惊。
然而,青儿没有给柳永说话的机会,她好像又觉得自己讲这一通着实没有意义,于是深深叹了口气,道:“刚才讲得明明是黄秀才,怎么又扯到这里来了?我倒不是因为这黄秀才没有保护爱人的本事瞧不起他,只是他连保护月仙的意识都没有,我才不耻他。不然你说,约会这种事情,大半夜的,哪有让女子自己乘船来会他的道理?他们今日遇见你这个贵人,有缘做了夫妻。可若明朝有一日,再来个李二员外、孙二员外瞧上了月仙,要将她抢去做个偏房,你说这黄秀才肯不肯出来保护妻子?我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柳永仍是一副呆呆的样子,他转向阿珞,问她:“阿珞,你这婢子是从哪里来的?嘴巴竟然如此厉害!”
阿珞笑着说:“耆卿你这是要认输了?”她招手让青儿过去,青儿走到她面前,抓着她的手。阿珞才道:“她是我学戏的时候,师傅买来的。那时她娘想把她卖给师傅学唱戏,但她嗓子实在不好,身段又不利索,师傅不愿意要她的。可是青儿她娘苦苦哀求,师傅没有办法,才留下她做些杂货,后来我登台唱戏,她便跟着伺候我了。往日都道她什么也不会,没想到今日倒难住了耆卿。”
柳永对齐珞很是有惺惺相惜之感,而齐珞又敬柳永才学人品,因此对他与别个不同,他两个平日倒很有些知己的样子,因此阿珞在柳永面前也不那么惜字如金。
青儿听了这一番话,也是才知道自己在这边的童年经历,不禁一阵唏嘘,又惹那柳永拿她调笑一番。
纵然无聊,柳永任上的这一年也很快过去了。他们回京城时,中途去江州接那谢玉英。可是说来不巧,他们去时,玉英不在家中,柳永便知她是又接客了,心里不高兴,喝了些酒,题了首词贴在玉英家壁上。
回到东京后,柳永经人举荐做了屯田员外郎,但他流连莺燕的习惯还是如常。这一日,陈师师差个侍儿来请他,说是有个人慕名来见他,他去见时才知道是谢玉英来寻他了。玉英回家后见到她题的词,知道是恼自己负了他,又念他情深意重,便收拾了行李来东京寻他,真心要做他妻子。她怕他恼她,不敢直接去找他,反寻到与他交好的陈师师这里来,师师感她情深意重,也愿意帮她。自此,柳永便与玉英置个住所,玉英再不接客,只如柳永妻子一般,而他去那些妓儿处,她也不阻挡,倒讨个贤惠名声。
后来,柳永所作的《西江月》一词被圣上见了,便批了他曰: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
他那《西江月》词曰: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如此,柳永便自称“奉圣旨填词柳三变”,真个无了官职,专心成了词人。
人说英年早逝,不久柳永故去,东京城中众妓竞相兑出银子与他做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丧事。他出殡时,满城妓家都来与他戴孝,半城缟素,一片哀声。玉英与他戴重孝,几日后哀恸而死,陈师师将她葬在柳永墓旁。自此,那众妓女家每逢清明便相约凭吊柳永,称之“吊柳七”。
故人已逝,阿珞和青儿也只得另谋生路。却说那时有一个小厮找到她们,说是府里宴客,老爷请齐珞去唱一场。阿珞问明是苗秀苗老爷府上,眉头皱了皱,她低声问青儿如今的银两还够几日生活,青儿为难的将她三根手指屈在手心。阿珞笑笑,许了那小厮。
被那小厮引到苗家宴前,只闻得一阵熟悉笛声,阿珞赫然止了步。那笛声,正是她日思夜想,数年间辗转不忘的声音。只可惜,只可惜如今她眼睛看不到了,不然此刻一定可以看到如今吹笛的人,是不是那年桥边的那个他。青儿并未听出那笛声的异样,见她忽然变了脸色,有些担心,低声问她怎么了。阿珞握着她的手,喃喃低语说:“青儿,我瞎了很久了吧,如今,我快要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那边小厮来回说请阿珞去厢房休息,她们怔了怔,还是跟着小厮走了。转身间,听到笛声已歇,有人拍手道:“伯升兄果然文雅,文章已是一等一的好,不曾想这笛声也这般妙极。”缓步前行的阿珞将那一个名字牢牢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