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七月里了,天空蓝得通透没有一丝云彩。正午灼人的暑气看似无影无形,而人入其中,却如同被一张生满倒钩刺的巨大帷幕给裹住,无论逃向哪里都挣脱不开。
白花花的日头下,莲叶如同紧紧攒在一起的碧玉盘子。没有一丝儿风,荷塘中央却如同被微风搅动一般,宽大的莲叶纷纷朝着两侧散开,发出一阵“呼啦啦”的声响。
龙川早已发现了熊小满的好用之处,宋吉祥被蒙了面的尸体早就由那力气多得用不完的傻大个给扛在肩上了。此时的他独自走在最前头,以手中利剑将挡路的部分莲叶纷纷削去。而被削去顶盖的莲叶茎干冒出的白色浆液,沾上衣衫后便会形成铁锈色污渍。虽然众人一路人风尘仆仆,加之天气炎热,人人的衣冠都不甚整洁,可面对这洗不掉的污渍,哪怕是最不讲究的褚江河,也如同见了讨厌的虫子一般极力地躲避着。
“姓龙的小子!”褚江河在狭窄的石砌小道上左闪右避,在差点儿栽进荷塘里之后气鼓鼓地冲前头的龙川嚷道,“你就别跟这莲叶过不去了成不成,还是说,你要负责给咱们一人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衫?”
龙川原本一番好意,不料却热脸贴了冷屁股,眼见得众人个个都跟褚江河一样,似乎对自己充满了怨气,不由得收起佩剑耸耸肩道:“既然您有好生之德,我便不伤这些不会说话的莲叶了。只是不知道您割去人家脸皮时,会不会也像担心这莲叶会疼一般担心你手下那倒霉鬼?”
褚江河闻言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冲上前去将龙川掼倒在荷塘里,不过想想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得忍气吞声了。不过他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泄,顺手便狠狠地拂开一张挡路的莲叶,却不料被莲叶茎干上细密的小刺狠狠划了一道,手背上顿时便渗出一片血珠子。
“您没事吧?”紧跟着褚江河的楚月眼见得他手背渗出血来,下意识地上前两步表示关心,却正好被他当作了发泄怒气的靶子。
“你说说你们家是不是有毛病!”褚江河横眉怒眼瞪着楚月,伸出一只手来在四周指指点点,“怎么就把家安在这么个鬼地方!你不知道就也算了,你那个娘可是亲眼见过这鬼地方都发生了些什么!你瞧瞧姓龙那小子的老爹,一个大男人刚刚到渡口望见你家的方向就已经吓得走不动路了,现在还在镇上的客栈里躺着。我就不明白了,你娘一个女人家,怎么在那鬼地方还能睡得着?”
楚月又是羞愧又是迷惑,一时间脸颊通红。她绞扭着手指一阵左顾右盼,不自觉地就往后退想要躲到林倩儿身边去,但一见对方冷冰冰的脸,立刻就像被虫子咬了一口似地猛地收住脚步,左右为难地立在小路中间,眼看着就哭出来了。
“你这老头子怎么回事?”陆寻裕小心地看了林倩儿一眼,生怕自己为楚月出头会招致林倩儿不满。可眼下临近人家家门口,褚江河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疯子竟如此欺负人家一个姑娘,待会儿进了人家家门,楚月那个阴晴不定像鬼一样的娘和武功高强如熊一般的爹指不定会怎么收拾他呢。想到这些,陆寻裕也顾不得其它了,赶紧招呼住了褚江河,“你冲人家小姑娘发什么火!”
褚江河也来了气,掉头朝陆寻裕冲了回来。他一把推开楚月,使其撞到了林倩儿身上,接着自己绕过两个姑娘一步跨到了徒弟面前,伸手便要揪他的耳朵。陆寻裕早料到对方会暴起发难,瞅准身边的空档,一个闪身便躲过了。然而褚江河哪里能料到在如此狭窄的地形上陆寻裕还能躲开,一击落空,便借截木头似地直挺挺朝前头栽了下去。
褚江河栽倒的一瞬间,“哇呀呀”地叫唤了起来,而同时响起来的,还有楚月的惊呼声。小路狭窄,她被褚江河大力一推,顿时失了平衡,眼看着要撞上林倩儿。可一想到对方看自己冷冰冰的眼神,她忍不住一个激灵,使尽全身力气往旁边一扭,倒是躲开了林倩儿,然而却直直朝着水里栽了去。
就要楚月闭上了眼睛屏住呼吸准备迎接骤然落水的冲击时,一只手蓦地里伸出拽住了她的胳膊,一把将惊叫着的她扯了回来。
楚月惊魂未定,额头上热汗冷汗交流,兀自怕得紧紧闭着双眼。然而不知怎么地,她虽什么也没看到,心下却十分确定方才紧急关头出手救了自己的一定就是林倩儿没错。待得她睁开双眼之时,果然见身边之人就是林倩儿。虽然此时的对方仍然保持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可她却突然间没有了之前的局促感,反手便紧紧攥住了林倩儿。
陆寻裕在一旁看得心惊,生怕林倩儿会将突然贴上来的楚月给推进水里。稍待片刻之后,见林倩儿虽然一脸嫌弃与不耐烦,却没有要推开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正瑟瑟发抖的楚月的迹象,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陆寻裕你死了吗?”褚江河跌成了一个“大”字,待了半晌不见有人来扶,便仰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凑到他跟前的熊小满。然而傻大个虽然一脸焦急,但奈何背上驮着个死人腾不出手来,一时也只能干瞪眼看着。褚江河对剥去宋吉祥脸皮的事始终心有余悸,此时也不好说些什么,便扯着嗓子骂起了自己的徒弟,“你就让老子这么一直趴在这儿不管吗?”
陆寻裕闻言吐吐舌头,不情愿地挪步上前,在扶起褚江河之前先说道:“你可不许再打我了!”
褚江河方才是下了死力气扑向陆寻裕的,这一跌力道极大,差点将他这把老骨头给摔散了架。此时的他全身没有一处不痛,哪里还顾得上与徒弟赌气,连声催促道:“快点将老子扶起来!”
陆寻裕知道褚江河嘴上从不服输,他这么说便已经算是讲和了,于是便趋步向前将“哎哟哟”叫唤个不停的褚江河给扶了起来。
龙川抄起双手在胸前,回头看着身后这一群互相拉拉扯扯吵吵闹闹的人,心底不禁生出一股悲凉之感。父亲半生的痛苦,自己一生的磨难,追根溯源,都着落在眼前之人身上。而无论是一切的源头楚月,还是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的帮凶褚江河,面对着自己这个受害者,面对着一切事情的起源地点百里荷塘,谁也没放半点儿心思在这上头。相反地,他们眼里看不到遭受了烈火焚身后身形神志俱丧的龙老四的绝望与伤痛,看不到小小年纪便被天星山培养成奸细打入万家楼内部戴着面具生活的龙川的矛盾与愤怒。甚至,原本应当与他龙川一般同仇敌忾,代人受过的林倩儿,竟也看不到她强加在她身上的命运枷锁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疤。
七月正午的烈日下,龙川突然觉得一阵透彻的寒意与孤独。他像是突然变回了刚刚被送到万家楼时的那个小小的自己,跟那时一样,比仇恨、利用更可怕的陌生感包围着自己,像巨大的手一样扼着他的脖子。看他人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笑着与自己无关的笑,恨着与自己无关的恨,痛着与自己无关的痛。他像疯了一样思念这个世上惟一跟自己一样痛的父亲,似乎有人跟自己一起痛,那痛便会少一半。可滚滚热浪袭来,犹如一只手将他从冰窟里拎了出来扔进了火炉中,父亲那张被融化了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所有的感同身受都像蜡一样在火里被融化了,跟父亲那张脸一样,化成了他不认识的形状。
明晃晃的日光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融化了。在惨白的日光里,只剩下龙川一个人。他回望来路,再眯起眼睛看向前方,这才发现,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