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无情,从不曾在意年华似水。
那日慕卿因为重建沧澜耗费了太多心力,所以突然昏倒,一直修养了很久才恢复了往日气色。
等到他再次踏出此间店时,已是人间三伏酷暑天。
路人皆因这炎热天气浑浑噩噩,于是很多人都选择了在此间店里休整调节一下。
这时的此间店才真的是有了凡世烟尘的味道,虽然店中以往也不缺客人,可是终归还是以妖魔鬼怪居多,他们敬畏慕卿,有事相求所以并不会生事,但终究不是真的住客。
煦风这几日也是忙的不可开交,虽有妖力却也没有办法一下顾及这么多客人。
慕卿见此,便施法唤来几个帮忙的伙计,只是这并不能长久。
“多谢公子。”煦风感激的对着慕卿一拜。
“也怪我这几日懒惰,不出房门,不知店内如此繁忙,你快去休息吧。”慕卿道。
“是。”煦风又是一拜,转身向楼上走去,这几日,他真的很是疲惫。
慕卿看着煦风疲倦的背影,若有所思。
看来他是时候给煦风找个帮手了。
慕卿转身,拂袖而去,只身踏入凡尘。
休整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随着慕卿的离去,有些正在吃饭喝酒的客人悄然消失。
他们依旧在谈论中放松自己,对周围的变化全无感觉。
此间,原来也可以充满人间烟火的气味。
慕卿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个去的地方会是桃花坞,不由自主的就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桃花庵。
庵前早已换了新木,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人不可能会对过往永远念念不忘,他们的一生太过短暂,他们活的随意,自由,无论令他们难忘的是什么,那都不可能会是一棵树,就算他是灵花之木,传说之物。
慕卿叹息,不仅是为了合欢,还是因为他听到有人谈论桃花坞西郊的那座山,漫山桃花灼灼,经久不衰,似是有怪力而为。
原来有些东西早已印烙在骨子里,就算你忘记过往,但还是本能的想去做什么事。
合欢啊合欢,看来这件事你是做错了。
怎么事情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呢?
天意弄人。
慕卿没有在这里待太久,因为他此行另有目的。
许久不曾出来,这人间烟火也变了几多,慕卿很佩服自己,竟然寻着记忆找到了这个地方。
他抬头,面前是一座茶堂楼阁,正中的牌匾写了三个字——梦回还,木质的纹路显示着它所经历的悠悠岁月。
慕卿提步,款款走进。
堂内座无虚席,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的看向堂前的三尺红台。
慕卿站在一旁的阴影下,亦是抬头看向台上。
帷幕之间,灯火幽微。
有女子于三尺红绵之上,度曲咿嘤,顾盼生姿,婉媚绝伦。
曲半,盘铃清脆悦耳之声转而作悲,女子随乐而舞而演,席间顿时一片寂静,众人皆是面容悲戚,忍不住拭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突兀的笑声自后方传来,众人转身,都在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却不想那明知触犯众怒的人却信步自阴影处走出。
众人又是一阵寂静。
只见这男子一袭白衣,眉若远山,举手投足之间风雅悠然,身上一派睥睨天下之意,脸上虽然一直挂着温和的笑颜,然眸中无波,让人不得靠近。
不敢靠近,不可比肩。
“是你?”台上的人拨开帷幕,面色惊讶,声音喑哑。
眼前的这个人,容颜未变,心却早已苍老。
“好久不见,归一。”慕卿笑了笑,难言的绝代风华。
被唤作归一的男子亦是一笑,继而向众人微微俯首道:“因有贵客来访,所以今日这出牵丝戏便到此为止,给大家带来的不便在下深感抱歉,如若不嫌弃请大家前往二楼共赴佳宴。”
众人虽是扫兴,但主人做的也无可厚非,于是大部分人都簇拥着向二楼走去,唯有那一小部分人留在了原地。
这一部分人当然不是不在乎那一场筵席,要知道梦回还虽以牵丝戏美轮美奂闻名城中,但它的饭菜佳肴更是不逊色城中任意一家饭馆酒楼。
这些人留下自是因为慕卿。
恍若天人,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归一一时间也很是尴尬,他不住的看向慕卿给他使眼色,希望这厮自己脱身,谁知慕卿却似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直直的站在堂中。
“咳咳,咳咳。”终于,归一忍不住了,便又道,“诸位要是对我这位朋友感兴趣的话,不如明天再来,届时我相信我这位朋友一定很乐意为大家表演一段的。”
话虽是向众人说的,但是归一看的却是慕卿。
本以为这样了,慕卿也算是骑虎难下了,自己也可以解解气,谁知他低估了慕卿的冷漠程度。
“不会,亦不做。”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径直走向后堂,背影卓然。
身后众人自是一阵喧嚣嘈杂,很多人都面露愠色。
归一看着如今场面心中无奈,他要是早这样多好?
“嗯,大家不要介意,我这位仁兄本就是性情孤僻,难以接近,除了长相俊朗,其它一无是处,还请大家多担待。”
没办法也只能这样说了,反正慕卿也听不到。
“诸位可以移步二楼,现在宴席还未开始。”归一提醒道。
众人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毕竟梦回还的美味佳肴不是平常人可以享受的,也只有那些富甲一方的员外豪商才会有幸在此一聚,况且他们也不好驳了老板的面子。
不好也不敢。
于是一众人这才熙熙攘攘着向二楼而去。
归一转头吩咐仆人把木偶收好,然后自己也去了后堂。
他可不认为慕卿纯粹是来找他不顺的,他觉得慕卿肯定是有重要的事。
然后他又错了,慕卿确实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来找他要几个打杂的罢了。
“什么?就为了这事你就害我白白损失了这么多?”归一不满的叫道。
“怎样?”慕卿也不恼,只是眉头却皱了起来。
“什么怎样,这对你来说最简单了吧,随便买几个人不就好了。”归一没好气的说道。
“你也知道,此间店客人复杂,我不可能让寻常人去店里帮忙。”慕卿道。
闻言归一的不满才算稍稍缓解了一些,“那你想要什么?”他问。
慕卿没有立刻答话,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道:“我想要你的木偶。”
“不可能!休想!”归一跳脚,拒绝的很是无情。
“你知不知道一个木偶要花费我多大心力啊,付出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做成功那么一个宛若真人的,这次不管你出多少钱我都不会卖你的!”
“谁说我要买了?”慕卿好笑的看着他。
归一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你……还要硬抢不成?”
“那倒不会。”慕卿低头看着桌上的茶杯,像是在回忆什么,声音也变得悠远飘忽起来,“归一,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归一苦笑,怎会忘记啊……
当时贪图一时好玩,予她生命,却不想与木偶生情,看着她于业火中饱受煎熬,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又或者这本来就是因为自己吧……
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人,还算什么神。
“她……现在还好吗?”
慕卿点头,他想起那日,有个人赤目火瞳,衣衫破败的来到店门前,看到自己的第一眼便跪了下去。
“我求你救她。”那个人声音颤抖,哭泣不止。
他原是不想帮的,他可以帮妖,可以帮人,却不能帮神。
他不想和这方面再有任何联系。
然而那人像是感觉到他的犹疑,他突然唤出自己的佩剑,将剑融向空中,化作了此间店最牢固的结界。
神的佩剑因神始生,因为久伴画楼歌身边,所以慕卿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剑对神明的重要性,此时他亦是惊讶万分。
“我现在只有这个,若你救的了她,来日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遵从。”
那个人忽然抬头,赤红的眸就这样对上了他的眼睛,他看到那人眉间,一团鲜红的堕仙印记如妖如异。
“她很好,然业火化灰,但英灵不灭,我亲眼看着她轮回转世,再步凡尘。”
“那……就好。”归一笑了笑,面上虽于平常无异,但颤抖的双手终归暴露了他此时的情绪。
已经隔了这么久了,但仍旧不能忘却,每一次想起,就像将心中一棵生长多年的大树连根拔起,撕心裂肺的疼。
当日他爱的人在业火中险些魂飞魄散,幸而慕卿帮了他。
他因那件事堕仙,从此和仙界彻底一刀两断,变换身份隐匿人间,还是做起了自己最拿手的事,他的手艺巧夺天工,精美绝伦,一直未曾改变。
只是他再也不敢赋予一个木偶生命了。
“你跟我来。”归一对慕卿道,许过的诺他必会做到。
慕卿起身跟在归一身后,一步一步向更深处走去。
直到走到最里屋,归一才停了下来,他站在一扇门前突然不动。
“闭上眼睛。”他道。
慕卿也不问缘由,照做。
待他再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已是另一番天地。
周围全是木偶,小巧的,玲珑的,悲容的,面带笑意的,应有尽有。
绕是他也看呆了,“这……也太多了吧?”
“这些都不算是最完美的,但应付你的差事也是绰绰有余了,你随便挑几个带走吧。”
慕卿嘴角一抽,下意识就问了出来,“这还不算最完美的那什么算?”
“啧啧,没见过世面,爷带你去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木偶,也只有这种木偶才能演绎出精彩绝伦的戏码。”
归一说着便向前走去,慕卿看着他的目光甚是寒凉,他打了个哆嗦,自觉失言,连忙转移了慕卿的注意力。
又是一扇门被归一打开,这次慕卿是真的惊在了原地。
这间房的木偶虽只有数个,但每一个都栩栩如生,仿佛真人,每一个的面孔都不尽相同,但都有一个特点,他们的眼睛,出奇的明亮,甚至可以看到里面映出的事物轮廓。
慕卿心中连连惊叹,在这些木偶中四下踱步,最终在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盒前停了下来。
下意识的,仿佛受了蛊惑一般,他打开了盖子。
里面的木偶看起来很普通,至少在这精品中是最普通的一个,但慕卿觉得好生熟悉,仿佛在哪见过一般。
“谁让你打开这个盒子的!”归一吼了一声,连忙将盒子盖上,脸色铁青。
慕卿看着他,眼中全是玩味。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归一渐渐的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心底又是一阵剧烈撕扯的痛意。
“那是?”慕卿看着归一,心中已有答案。
“没错,那是苒月。”
归一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了。
如一潭死水,毫无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