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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九、怒 除 敬 声

穿过绿荫婆娑、碧野平畴、翠色如烟的临渭县,天近黄昏时,公主及随人马来到了渭城城下。右扶风内史李烁、邑谷侯刘炎、郁平侯刘昌、枸邑侯刘鸢、内丞高烈及槐里县令方冉公、武功县令任陶仪、垂山县令张斋、茂陵县令杨平一、杜阳县令王过等列侯及地方官员数十人,早早列队恭候公主于城外。渭城原名咸阳,为秦故都,高帝元年更名为新城,元鼎三年更名为渭城。渭城原本是一个繁华的都城,经秦末战乱,城焚池毁,虽经百年建设,但因秦亡都废,京师已移,帝都旧貌尚末完全恢复。入城后还随处可看到残垣断壁,数十里的阿房宫早已长满了野草,让人有一种凄凄悲凉之感。公主及主要随员入住兰池宫,随行人员及军士驻在京西司隶校尉府。兰池宫为刘彻的行宫,宫殿台榭与末央宫相仿,只是小了许多。饭后不久,即有三位侯爷前来觐见公主。邑谷侯刘炎为长者,与刘非同辈,是公主的叔祖。郁平侯刘昌、枸邑侯刘鸢也是公主父辈,算是公主的叔叔。见几位侯爷来了,公主倒是先用礼了:“细君本应早些去拜会叔祖、叔父们,让您们来看我,真是过意不去。”倒弄得三位侯爷不知如何是好。

“西去道路遥远,处处艰难险阻,公主可要保重。也许是寡人孤陋寡闻,寡人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末听说过什么乌孙国。”刘炎讪然一笑说。

“若是公主不嫌,我等愿意随往!”刘昌诚恳地说:“莫说我等是宗室之人,就是普通百姓,也应当为公主护驾。”

公主笑道:“多谢叔祖、叔父们了!皇上已备齐了一切,你们岁数也大了,还是都留在封地吧!”公主见三位侯爷如此诚挚,心头又是一热。

刘炎将一包裹递上说:“这件裘皮衣所用红貂系寡人亲手所猎,公主若是不嫌,就带上路上御寒用吧!”

公主接过包裹,激动地说:“多谢了。既是叔祖所赠,细君收下就是了。”

刘昌和刘鸢也将一柄宝剑和玉佩呈上说:“大汉之规,长辈应赠新姑爷礼品。这把秦王剑是先帝所赠,今献公主并请转赠乌孙王殿下。”“就是,这块玉佩也是我们皇室传世之宝,是高后遗物,公主拿去避邪用吧!”

公主接过宝剑和玉佩,又冲三位侯爷施礼致谢。少顷,三位侯爷就告辞回府了。可侯爷们前脚一出门,右扶风内史李烁等人后脚便迈了进来。李烁满脸横肉,大腹便便,见到公主叩首问安后,一脸贱笑地呈上一个礼薄。公主扫了一眼礼薄所列之物,很感吃惊:“李大人,右扶风为京畿要地,军吏众多,百姓税赋很重。大人年年在皇上面前叫苦连天,可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财?”

李烁干笑道:“禀公主殿下,这都是老奴等从口中省下的茶饭钱,在此表下老奴等一片心意,公主且莫见怪。”李烁吃惊不小,想不到公主这么年轻,看问题能入木三分。看来是自己太轻视公主了,也意识到自己走的是一着险棋。

“既是这样,就照单收下了。各位大人,你们都是朝廷命宫,入宰主政一方,应多为皇上分忧,多为国解难,多为百姓谋利才是!”公主看了一眼李烁等人又露出几分得意之形时,突然话锋一转说:“你们听明白了,诸位大人送的金银少说也有一二百万贯,而你等年俸多少?顶多一两千石而已。你们就是当十辈子官也挣不了这么多的俸禄,而右扶风诸县仅有百姓二十万户,算一下,一户就是十贯,民间嫁一女子所聘钱财又是多少两呢?无非三五贯十数八贯而已,百姓们若是知道了怎能不怨声载道吗?真不知道你们这些昏聩骄纵、贪婪腐朽的官员如何能官居天子脚下?”

李烁等人一听公主这般怒斥,急忙扑跪在地,哭叫着请求公主宽恕。

“这些钱由郑大夫,田更少府和赖祖光将军接管,就看朝廷如何处置,你们退下吧。”

李烁等人一脸哭相倒行而退,正巧又遇到风风火火前来面见公主的刘柯和倪宽。细心的倪宽一眼便看出了李烁在公主这里碰了壁,要在平时,倪宽定会挖苦他一番,可今天有急事在身,仅以点头示礼。而李烁也庆幸方才那一幕未被御史大夫看见。

“公主,壶大夫昏过去了!”倪宽急得连礼节也忘了。

公主一听,霍地站了起来。她知道壶充国是因羌人箭伤所致,虽治并未痊愈:“赶快找太医医治呀!”

“这又不是在宫里,哪里去寻太医。况且一时间很难再恢复,而时间又容不得耽误。”刘柯也十分着急。

“既这样,就赶紧送回京师去。”公主当即立断。

“可出使乌孙的主使由谁充任?”倪宽面带难色,公主也觉得让其回京,似有些不妥。

“我!”安国侯刘柯向来坦诚无忌:“我系宗室之人,理应领衔出使乌孙。”

“好是好,只是叔父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太好……”公主又喜又忧,忧忧悒悒地说道:“况且,皇上那里也须禀明恩准才行。”

“既便皇上不给我名分,我也早做好去乌孙的准备。莫说领衔出主使,既便作马夫我也不会在乎。”刘柯动情地说:“你远嫁乌孙,叔父不放心呀,我应当到乌孙看看才能放心。”

公主听了又是一阵泪眼婆娑:“叔父您这是何苦呢?”

倪宽见状,不好再说什么,但又不能不表态。他思量再三,才开开口说:“公主保重,老夫即刻送壶大人回京,明日奏报皇上。壶大人所持汉节就是先交给安国侯,具体情况等候旨意。”公主应允,起身送倪大夫到宫外。望着倪宽的身影渐渐融进夜色,公主不由得想起了刘彻。她知道刘彻是一位有报负的皇上,很少有儿女情长,既是自己嫡生的子女,他也是很少有几句温存话语。可对于自己却不一样,他们像老朋友一样,平日里不拘一格无拘无束地随便谈笑。小时侯,公主甚至还让刘彻背着自己,一起做游戏,祖孙二人欢天喜地乐陶陶。公主清楚,刘彻对她的爱怜是真心的,不管是因刘彻对自己祖父的忏疚,还是同情自己的身世,总之,待她并没有半点虚假。厮守在皇宫里之时,自己也没觉得什么,可一旦今日离开了,竟觉得那里的一切竟是那么的亲切!想到这些,公主不由抽泣起来:“请大人问陛下安!”尽管她已扯开了喉咙,但声音却十分微弱,近似无声。

翌日,送嫁的大员们又有一批辞去返京。公主与他们互祝平安之后,继续由公乘举、刘煦带队引马西行。离城后才行数里,却又见一老妇人扶杖跪于路中央,口称要见公主。公主令人传来老妇人。

老妇人一见到公主,便扑倒在地嚎陶大哭不止:“……老身秦氏,生有一女,取名章媛,方才成人。不想,昨日被那公孙太仆的儿子公孙敬声抢去。老身的丈夫前去说理,被他们活活打死。县令、郡守都不敢管,公主殿下,您可要替老身做主哇!”

“又是公孙敬声!”刘煦听了一不由攥紧了拳头。

公主对敬声的恶名也早有耳闻,便问那老妇人:“公孙敬声现在何处?”

“在槐里县黄山宫里。”老妇人零涕道。

“百姓疾苦即为我苦!既然官府不敢作主,那我就管了!”公主望了一下郑叙等人,似乎是在寻求支持,又似在向他们阐明决心:“宋炳,去槐里捉拿敬声!”

“——这,恐怕敬声人马多,会有闪失。”宋炳有些迟疑。

“那就烦劳公乘将军带军士二百人前去,并将槐里县令方冉公也一并擒来!”二人得令而下。公主看了一眼路上不多言的轩丘枳,用探询的口吻问道:“轩丘大夫觉得可否?”

轩丘枳虽官居司空之职,但做事向来严谨、慎密。此前,他这位水衡司空根本没想到皇上会在成千上万官员中独选他做出使乌孙国的副使。总想着自己应当多修水利,兴农利国,对于官场的事很少去想,也从不过问。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自己的见解,否则,刘彻不可能在芸芸百官中看中他。“敬声是当治罪。当然,并非由我们去治。公主殿下,西去路万里迢遥,诸如此类的事多过万千,如此琐事都由公主去办,可能……”

“轩丘大人过虑了。知道你们终将回来还要面对公孙大人,因而畏难,独我不同。况且,如此不法之徒不灭不治,大汉社稷既便是匈奴人不攻,也会自破的。”公主睨了轩丘枳一眼,又盛气说道:“此事由我一人担带,与诸众大人无关!”

轩丘枳苦笑了一下,知道公主误认为他惧怕公孙贺,因而生气。要说他也确实是公孙贺的旧属。公孙贺为车骑将军时,轩丘枳曾为舍人。后来,公孙贺做了太仆,他自己也做了司空,与公孙家已没有什么来往了。至于说公孙敬声这个人,轩丘枳认识较早,甚至早就断言,公孙太仆一族将毁于此厮。所以面对公主的指谪,轩枳并没作任何辩解。

右扶风辖地不过四五百里,却置县二十一个,数十里就有一个城池。槐里距此处不过三十里路,为关中富遮之地。约有两个时晨,公乘举押敬声归来。看见公孙敬声满脸血圬,众人便知公乘举对他决没有手软。

“你依仗公孙太仆欺男霸女,恶名早已在外。今又杀人夺女,罪不可赦!”谏大夫郑叙怒形于色。

公孙敬声却丝毫没有惊惧之态,他大大咧咧地说:“既然知道少爷是谁,你们还敢动少爷?家父为太仆公,家母是卫皇后的姐姐,想必各位大人早已知道。少爷我是找了个乡下小妞,但她们只不过是奴婢。依汉律,杀死几个奴婢又算得了什么?”

“住口!”公主怒斥道:“天地间人为贵,不要忘了你祖上也是贱民。你杀人夺女逆天心,悖人伦,缪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真乃罪大恶极!况且,高帝早就有诏示:杀人者死!”

公孙敬声眯起了小眼睛,望着纱帘内的公主狂笑了起来:“就知道我说奴婢下贱你会不高兴,你是什么东西?还来教训我,你不过是一个罪王之女……”

还末等他把话说完,刘煦和公乘举同时起脚,将公孙敬声踹出数丈远,脑浆迸裂,当场绝气身亡。

公主见公孙敬声被踹死,面带惊色的问众人:“诸位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明明是坠马而死,诸位大人是不是?”郑叙爽朗一笑说道。按说两位将军处死一个犯案的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然而,死者毕竟是公孙太仆的儿子,这就不得不考虑周全一些。众人纷纷齐声随和着说:“是坠马而死,是坠马而死!”谏大夫郑叙接着又说:“老夫即刻写奏折上报皇上,也请诸位大人一同做个证。”

奏折写成后,没想到轩丘枳第一个签了名。他还叹道:“太仆公宗庙将毁矣!”

“案发右扶风,内史当罪。行凶渭城,藏匿槐里,县令罪责难逃。依我看这两位县令也不宜再用,谏大夫可再上一奏折?”公主的声音虽不大,但每字每句都震憾着众官员的心弦。“太平世盛并不太平呀!古人云,太平应用重典。王孙贵胄如此做恶,不重治不行呀!这也难怪东方先生东去宁可隐居,也不复入仕。”

“公主殿下所言极是,不难看出李烁等人做了大量的手脚。他让沿途县亭百姓着完衣、吃好食,其实百姓们早就苦不堪言了。”治粟少府田更忧心忡忡地说:“在下与东方先生有交,知他秉性。他看不惯昏聩骄纵的朝中达官贵人,也看不惯贪婪昏朽的地方官吏,残酷的现实粉碎了他辅弼报国的梦想。他出言尖刻,与权贵针锋相对,格格不入,笑傲诸侯放荡不羁,故而屡屡受馋蒙诬。”

“田少府为朝中重臣,讲话一言九鼎。如果依先生之见改吏制,是否世风会有改观?”

“公主殿下,当今皇上是何等的睿智过人,他比谁都清楚这些事。”田更巧妙推托。

“依大人看来,是皇上的怂恿了!”公主咄咄相问。

田更一听,有些着急了:“当然不是,公主当了解皇上。陛下对臣属管束有些放松,尤其这几年,国家事多,可能也是自有自己的想法吧。”

“好了,就依公主殿下之意,老夫再拟一个折子奏上。”郑叙示意田更不要再说下去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刘柯见公主如此有主见,心里宽慰了许多: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皇上不会看走眼的。公主自幼虽足不出户,然自我砥砺从末断歇,别看她年仅十六岁,完全有了安邦定国之雄才。

羽林赖祖光此行的任务是巡视边郡军务,所以近日并没有什么大事可做。实际上,在朝中羽林这个职位要做的事也不是很多。作为武职,他深知自己应孝命于疆场,而不是整天在百官中争嘴斗智。这次皇上选他出来,赖祖光多少也有点意外,特别是近几年,你越发觉得在刘彻身边做事艰难。皇帝精明,大臣就应糊涂一些为好。所以,他经常与那些文武同僚吟诗对饮为娱。他一出长安,就********想着如何向皇上禀报巡视结果,给天子当差能有易事?“反正尚有一段时间,管他呢!”想累了,他索性不去想了。于是,便和奴加摩一起谈兵书说风情,二人结伴随着大伙走。

再说奴加摩。自从第一次见到不施粉黛却也溢光流彩的公主后,心里反倒凝重起来。一想到年过古稀,衰老不堪的昆莫猎骄靡那副臃肿木呆的样子,奴加摩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此外,就是公主处事果断,沉稳老练,这也使是他吃惊不小。不禁扪心自问:到底是在为乌孙国迎取了一个王妃,还是一位女王?若依大汉条律治官民,那乌孙国官吏们又会剩下几个?哎!快了,最好是回去后就借病告退,省心省力地休养去。毕竟是踏向回归路,走一步便是离赤谷城近一步,想到这些,奴加摩倒是轻松了许多:“赖将军!”他主动同赖光祖攀谈开了:“等到前面歇息之时,我们好好对饮一番。数月未喝酒了,现在腰粗腿圆走不动路了。”

大伙儿沿着泾河继续西行,田野渐显颓荒,村落也稀疏起来,到天黑前终于到了美阳县。县令宋不知像是个文弱的读书人,三十多岁,人倒是精明。他没去渭城迎接公主,却早已把耳目放在了渭城,所以公主一行的举动尽被他攫取获知。特别是当他得知自己的上峰李烁因讨好公主反弄了一鼻子灰,公孙******公孙敬声被公乘举、刘煦飞脚踢死,方冉公被革职押京等,件件事都令他心惊胆颤。加上随员中又有郑叙、轩丘枳等重臣,宋不知更有些坐立不安了。他一整天都坐在城门口张望,并遣人卜算今日福祸,虽然卜算人说利,但他他心里还是乱如麻。宋不知的叔父宋籍是位有战功的将军,曾效力于卫青麾下,金戈铁马,驰骋南北。所憾膝下无子,前几年回乡休养时,刘彻念其功高,想荫及后人,让他推荐子侄入仕。几经思量,宋籍才便推荐侄儿不知入仕。刘彻原想将门出虎子,想让其任武职,可一见宋不知天生文弱的样子,只好让他做了美阳县令。自上任以来,倒也勤勉,然而美阳县毕竟是个小县,加上同李烁等人格格不入,因而得不到升迁。见车队人马临进城池,宋不知急忙抖衣正冠迎前。

公乘举久在军中,早知宋籍将军有一侄儿在美阳做县令,所以二人几句客套话之后,便一见如故地调侃开了:“不知兄,并非不知呀,等了半天了吧!”

宋不知面带赧色:“早得圣上诏告,然本县县小事多,近几天抽粮派赋,很是忙碌,所以没去渭城。敬请公主、将军及诸大人海涵!”

“不知兄言重了,今陪公主殿下过境扰民,弟等已深感不安。时下三秋大忙,兄台为一县之主,不去渭城是对的。”公乘举笑了,又由感而出:“宋籍公可不及兄台精明呵!”

宋不知一脸谦和地把人马迎进了城内。由于人马太多,整整塞满了两条街,各店主及百姓们都惶惶然不知所措。公主见状急令人马退出城外,只带少量仆从卫尉到了县衙。公主见衙门内没有衙役仆从,便问道:“你的家人及衙丁在什么地方?”

“因衙堂太小,奴才已让他们到别处住去了。”

“看来,今后我们不进城的为好,如此太讨扰吏民了!”公主对郑叙说,郑叙和众人连连称是。

吃过晚饭,公主倒没有了困意。她索性秉烛伫壁,观看起宋不知的字画来。宋不知的书法如行云流水,飘逸自如,很有些功底。画功也属上乘。公主边看边赞赏:“郑大夫,我看宋不知应当做博士,留他在一小县任县令实在是可惜。你回去后可告诉屠岸大夫,让他嗣机举荐给皇上。”

郑叙也喜形于色,连连称是:“小城有此名士,不简单,不简单呀!”

这时,从京师飞驰而来一位信使,呈给公主一份诏令,公主一看不由笑了。刘彻己同意安国侯出使乌孙国,但只为副使,正使改由轩丘枳担任。

刘柯与轩丘枳等人刚好也从外面进来,听说皇上已准刘柯去乌孙国,大家十分高兴。刘柯把汉节及国书交给了轩丘枳,眉开眼笑地说:“这样好,公主、煦儿和我本为一家,三人同赴乌孙,生死一条路!”

“生死一条路!”公主听了心里一阵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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