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安定郡城的路依旧十分难行，加之多为简易驿路，又年久失修，单乘尚可行走，车辇行走显得更为艰难，时时会被堵塞。轩丘枳只好令刘煦领二百快骑在前方探路铺桥，对于不便行走的路段，交由地方官吏组织百姓抢修加固，以加快行军速度。纵然这样，二百行程，却足足走了三四天时间。到老城安定时，天已近黄昏。公主问家令桓桂：“一路琐事扰心，竟然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桓桂掐指一算，尖声叫嚷道：“哎呀！今天已是十月初一，也是个节气！”
公主感叹道：“八月十六离京，已交十月才到安定，大汉的疆土真谓大呀！”
前面的人马在离城半里多路的地方停了下来，专门闪开道路让公主的辇车通过。提早赶回去的安定太守周峙和迎出城外的康乐公主率郡县官员列于门洞两侧，静候公主到来。公主轻步下了车辇，与马婵携手向前，众官员和守城军士纷纷扑跪在地上，高声齐呼：“叩见江都公主殿下！”
公主频频向众人点头致意：“都起来吧！”她竟直来到康乐公主面前。康乐公主虽也是年届不惑之人，但仍是花容月貌，光彩风照人。她衣裙华丽，体态丰盈，皮肤细嫩，瑞彩翩翩。头绾龙凤髻，天然眉目映云髻，珠光宝气耀眼夺目，身穿金缕绛绡衣，显得高雅华贵。面如莲萼，仪压群芳。见公主和马婵双双走来，康乐公主笑道：“这两个仙子，哪一个是我的细君？”
“就看你的眼神了！”周峙也打趣说。
“细君有两个，可姑母只有一个！”公主向康乐公主施礼问安：“细君拜见姑母大人！”
康乐公主爽快轻嗔地应着，急忙抱住了江都公主。高兴之下，竟淌下了热泪来：“好了，让姑母好好看看，当年的小不点，如今也成了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呀！”说着，二人又紧紧地拥到了一起，抽泣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回去再叙吧！”周峙连声劝慰道：“相见当高兴才是，不要再哭了！”
两位公主这才松开手，依旧唏嘘不止。轩丘枳、郑叙、田更、屈突韬、赖祖光、奴加摩等一一上前拜见康乐公主，并叩首请安。“御妹可好？”稍后，刘柯也带着刘煦走了过来。大概是康乐公主同安国侯见面稀少的缘故，她竟一时想不起来这位侯爷是谁。公主急忙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叔父安国侯刘柯，这位是我的兄长颖川侯刘煦。”刘煦急忙向康乐公主行跪拜之礼。
“啊哟！皇族尽为英武之才！”公主用极为夸张的神态和口气对刘柯叔侄大加赞赏，并对周峙说：“周郎，哀家以前就跟你讲过，宗室皇族英雄倍出。你看这位侄儿生得天庭饱满，气宇轩昂，会使多少男儿暗然失色。”
周峙也面带笑容说：“是呀，颖川侯不愧真英雄，在安俾县徒手连擒两条大虫，百姓们早已神传开了！”
“能见到江都公主、安国侯、颖川侯及诸大人，哀家很高兴。已命厨下备好了酒食饭菜，我们一起欢庆一番！”康乐公主欢快地说。
安定城比一般的县城要大许多，只是因地域窄狭，民居要拥挤得多。城中建筑颇有渭城之风，但也有本地特色。城中华灯璀璨，人流如织，显露出风月繁华之盛。公主府邸更是一片灯火辉煌，家丁仆人穿梭如云。府邸装饰一新，披彩挂绸，如临大节似的。
“你姑丈平时爱静，弄得整个府邸象是个道观似的。你来了，我们才这样热闹，要说这都得亏你了。”康乐公主笑盈盈地牵着江都公主的手从辇车中走下。
“难道姑母对姑丈言听计从，记得姑母年少时连陛下也得让你三分，现在是怎么了？”江都公主打趣地问。
“怎么，你还记得姑母在宫中时的劣事。”康乐公主被公主一番话逗笑了：“既嫁夫，当从夫。你以后自然会明白的。是呀，我长这么大谁的话也没听过，谁也没怕过，可如今最怕周郎不开心。他要是不开心，我比什么都难受，爱一个人就应包容他，甚至包容他的缺点。姑母自幼爱闹，现在全改了，都是因为周郎爱静，这就是女人，命运自己无法操纵。”
“你这样做幸福吗？”江都公主不解的问。
“傻孩子，我要是不幸福，恐怕早成老太婆了。”康乐公主又爽朗地笑开了。
府堂里达官贵人咸集，见两位公主进来，众人纷纷起身施礼问安。康乐公主遂将宾客向公主作介绍：“这位年长是延亭侯田成，其父为父皇的舅父，你应称他叔祖父了。”公主听了连忙施礼。那田成看样子早过了古稀之年，头发眉须全然苍白，身子骨也不十分硬朗。他身边站着一个美貌少女，引起了公主的注意。那女子的穿戴却不像是下人，见公主疑惑，田成干笑着说：“这是老夫的贱内，今年十六岁了，不懂礼节，公主切莫见笑。这是老夫第三十二个内人了，不怕公主见笑，比她小的还有几个。”
看着那女子一脸无奈又强装欢颜地向公主请安，又使公主心里隐隐作痛：官宦们竞相纳妾，这会葬送多少良家少女的青春年华呵！公主环视大厅，见不少人也如田成一辙，身边都有一两个小妾伴身。康乐公主似乎没有发觉公主这一表情，还一个劲地介绍入宴的权贵们。一些繁琐的礼仪之后，众人方才落坐，康乐公主居中，左右坐公主和周峙，余下按官衔高低一一排列。待众人坐定之后，康乐公主高举金樽，满面春光地说：“幸逢细君过境安定，是郡中吏民的福份。细君公主年纪虽轻，但心存社稷，实为可嘉。来我们一起先敬我大汉的江都公主一杯！”众人起身举杯，齐声说：“敬祝公主安康！”
公主本不善饮酒，但逢此种场面，默不作声显然不妥，于是起身答谢：“今过安定，讨扰郡中吏民，实愧不该。对康乐公主殿下及周太守厚意，细君领了。来，我敬康乐公主殿下、周太守及诸位大人一杯！”众人遂掩面饮下。
“安定之地，歌舞之乡，不知公主可否愿意品赏？”周峙问。
公主幽怅说道：“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美民心。其惑人深、移风易俗。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而动，然后心术形焉。自京师至安定，一路歌谣不知听了多少，今就不必再鼓琴弄乐了吧！”康乐公主和周峙自然听出了公主的弦外之音，故不再作坚持。
康乐公主环视众人，突然问道：“听说乌孙国使节也在厅堂之中，怎看不到人呢？”此时，奴加摩和刘煦等人正在谈论一件趣事，忽闻康乐公主在寻问自己，努加摩赶紧起身准备请安。还未开口，康乐公主先发笑了：“你一个胡人，怎么着起了汉装，不伦不类，真是滑稽透顶!”
努加摩听了康乐公主带几分羞辱的话后，本想回敬几句，但转念一想她毕竟是大汉皇亲，得罪于她无益。便耐着性子说：“乌孙国主使、左将军努加摩叩问大汉康乐公主殿下安！公主有所不知，乌孙并非胡人，胡为匈奴，而乌孙又非匈奴故不能作胡。”奴加摩说话时似是很恭维，但却暗示出他对大汉这位公主盛气凌人的态度有些反感：“乌孙故地在敦煌郡，本与大汉相连，服饰与大汉本无差异。今臣着汉服、习汉语、用汉俗，其实为还原，本不值得让公主惊诧。”
“好一个巧舌的使节。哀家问一句，你答十句，看来皇上也是被你说动的。”本想大露风头，不想连连受挫，康乐公主有些不悦了。
“不，不是臣下说动的，而是臣下用心去感动的。”奴加摩一句话也不让康乐公主占上风，公主说了一句，他立即驳一句。
可能知道斗嘴占不了上风，康乐公主便又自嘲地大声笑了：“西域人可否仰我大汉文明？”
“大汉文明是集百族文明之大成，西域人当然仰慕！”奴加摩谈吐不凡，滴水不漏，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他的话吸引去了。
“使节言辞挥洒，足见知汉之深，把公主交给你们哀家也放心了。只是公主年纪尚轻，去乌孙之后，还望贵使节多关照一些。”
“敬请康乐公主殿下放心。公主到了乌孙，如归故里，举国君民定会像侍奉圣灵一样对待公主殿下的。”奴加摩颔首回答说。
“好。赏！”康乐公主显得很高兴，像是十足地捞回了面子似的，说道：“来人，给乌孙使节每人赏金百两、银千两、绢、帛、绸、缎各百匹！”康乐公主自己有邑地万户，加上每年皇室又给她大量的俸供，私财万贯，出手也十分大方。
“那就多谢公主殿下了！”奴加摩十分务实，给就要。但他心里对这位康乐公主还是没多少好感。
康乐公主趁着高兴劲，又对来宾逐一行赏，或钱或物，无一遗漏。刘柯及随行官员对康乐公主的赏赐予以婉拒，说行军之中辎重太多，携带不便。公主自知再说无益，也就知趣地没有再做坚持。康乐公主本想以财压人，让宴会上的人都称颂她，感激她，但见公主及随员官员将佐无一人领赏，心中又不觉有些不快。便借故提早走了一步，赴宴众人见状，也一一告退。轩丘枳感慨地对刘柯说：“阜民之财，惜民之力，古之贤者尚知饱而知民之饥，温而知民之寒……康乐公主如此挥金如土，实为不该呀！”
“皇族之人，多如此！虚糜钱帑，供养田成之类莠民，民众能不咸怀咎怨么？”刘柯也叹道。
周峙也凑过来对轩丘枳、刘柯苦笑了一下说：“不怕安国侯和轩丘大人见怪，鄙人与公主仅仅在维系一个名份了。郡中事务，多由她一人料理，我早就不闻政事了。但公主近来的做法，令我越发觉得不安。”周峙踱了几步，突然问道：“近闻太子营结私党，欲图谋不规，可有此事？”
轩丘枳看了周峙一眼，淡淡地说：“宫帷中的事，外臣又知道什么。太守为近亲，自当知道一些。太子刘戾，因长得封，但做事欠谨，恐日久会出事端。哎，太守言称不问政事，怎么今天也关心起此事来了？”
周峙冷冷笑道：“轩丘大人作为老臣，虽不曾领太子太保虚衔，然对于太子当下的处境也应关注一下。太子虽睿智多才，但终究太年轻，莫说他与陛下斗谋是只能自灭，就连与诸臣子逐斗恐怕也不抵他们。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谁人为皇无关紧要，但若无厚德之人承大任，恐将使天下遭难呀！”
“太守一定洞察到了什么，可否一讲？”轩丘枳又问。
“也非周某贪图权贵，我身边毕竟还有康乐公主。我的这位公主对于皇权之争热情很高，这使我很是担心。恕我直言，在皇上的这五位皇子中，当属燕王的野心最大。燕王刘旦自从到封地后，表面上很少过问朝中事务，暗地里却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同刘旦是旧交了，知他志存远大，不安心做一蕃王。他为人辩略，博学经书，精研杂说，尤善于星历数术，而且武术、布阵兵法、射猎之事也无所不能。在诸皇子中可称得上是一枝独秀。也许，皇子过于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不知轩丘大人尚记皇上早年所作《李夫人歌》否？”
“当然记得，此乃陛下情伤之作，流传甚广。
非耶，
立而望之，
翩何姗姗其来迟！是陛下追思燕王之母李夫人所作。哎，若李夫人还在恐燕王……”
“燕王有才，皇上当然知道，然长幼之分不易改。当初，皇上封他到燕地其意有二：一是壮王补边对付匈奴之策，二为让其倾其所能，治理边地。由此可见，皇上对他还是十分赏识的。”刘柯静听二人谈论了半天，才插上这句话：“只可惜，恐燕王将负皇上一片心意，听说他在四处招募游士、演兵习武，此事皇上已有察觉了。”
“据听说华荣夫人对他影响很大，但恐燕王将毁于华荣夫人。”周峙不安地说。
“这位华荣夫人，早年我倒见过。生得妖冶，癫狂放荡，缺少柔仁。更要命的是她竟不安于做一个王妃，祸起于非份呵。”刘柯也叹息道。
“有些事并非我们现在能说得清楚，因为我们尚在迷棋之中。之所以引此话题，并非周某对皇家争事感兴趣，而是这种纷争之事也降到了鄙人的头上。”周峙轻轻捋了一下过胸的长髯说。
轩丘枳一怔，连忙说：“如果方便，还请周太守明讲。”
周峙环视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人偷听，便压低嗓声说：“各位大人也不是外人，听后万万保密。仲秋前夕，我处突然收到燕王厚礼一份。”
“这就怪了，朝贺时所见燕王贡礼并不丰盈。他给太守送了些什么？可否说说。”轩丘枳不由紧锁了一下眉，问道。
“仅金银就达万余两，还有不可胜数的燕地特产。更奇怪的是，燕王在书信中一字未写。”
“据你所知，皇族中还有其他人收到燕王厚礼了吗？”轩丘枳急切地问，话一出口才觉此种发问有些欠妥，这种事会在明处吗！？
周峙轻淡一笑：“这又不是公开馈赠，根本无法知晓。不过康乐公主同燕王交往并不多，如此看来，皇族中人收受者不会在少数。”
“燕王的心思不言而喻。他割地北州，统辖千里，举足轻重。然陛下又是何等圣明之人，依我看，唯恐不久便会有个分晓。”
众人沉默下来，片刻之后，周峙又问：“广陵王现状如何？”
“刘胥好娱乐，膂力过人，经常徒手擒猛兽，以此自娱消遣，难有大为。”轩丘枳坦然答道，忽然又将话锋一转，反诘道：“在江都公主远嫁之事上，陛下有几点反常举动，不知诸大人洞察到否？”
刘柯笑问：“大人的意思是皇上在启用宗室之人？这只是表面而已。如今得宠信的王爷也仅梁王了，梁王岁高且长，知他已无二心，所以得以器重。而其他壮王的遇境，并未有所好转。”
“皇室之事，还是少议为佳。”轩丘枳机警地看了一下四周，叹道：“周太守劝劝康乐公主好自为之，少惹事端就行了……”
此时，刘煦、胡勉、奴加摩等人酒兴未尽，几个人又扎在一起狂饮开了。奴加摩同他们经过这一个多月的交往，彼此间也都了解了，说话自然也随便多了。
“若不是马婵姑娘，我倒很想让将军娶上一位乌孙姑娘。我们乌孙国也有倾国之色、百夫难敌的姑娘。每年的“姑娘追”，可一览乌孙姑娘的风采，其中也有不少色艺俱佳的尤物。”奴加摩用筷子夹食花生米，可夹了半天也没能夹上，便索性用手捏了几颗填在了嘴里。还自嘲地说：“技巧，纯粹的技巧。别的不说，单凭这筷子里面就有不少的学问。”
刘煦避开了奴加摩的话题，趁机谈开了筷子：“我们先祖原来也是用刀叉进食，可后来发现刀是兵刃，吃饭用刀不吉利。因此，后来就改用筷子了。所以单从这一点，就足见我们中原人自古就崇尚息战宁民。”
“噢，想不到这筷子也有如此深的渊源。”奴加摩不由又一次拿起筷子端详了一会儿：“我乌孙人也厌战，看来今后也应学着用筷子才是。”
众人笑了。
“奴将军从未谈及到你自己家室情况，不妨今天谈一谈，让我等饱饱耳福。”刘煦问道。
奴加摩又美美地喝了口酒，一脸快意地说：“我共有三房妻妾。第一房是我父亲给我定下的，不敢不从，仅是一个凡妇而已，没什么可说的。第二房是乌孙王赐给我的，我也不敢不从，说起来不怕二位笑话，我父亲和乌孙王送我的妇人都是他们的弃妇，这是乌孙人的规矩。只有第三房才是我自己搞到手的。”说到这儿，奴加摩又自嘲地笑了：“其实，这位夫人也是我从塞王手里夺来的，乌孙人喜欢从敌人手里夺女人，这一点不同于汉人。”
他直在品味着奴加摩“从敌人手里夺女人”这句话。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联想到了自己的妹妹——江都公主，竟又无端地为公主担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