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来的,是何府下人。
而且这人还是李续见过几面的,就是那位何威何管事。
当李续见到何真竟然夜间派人来邀请自己时,心中本还有一些疑惑,但在去的路上,却又逐渐释疑了。
何进,想必是在家书中,对何真说了些什么吧?
来到何府门前,就见偌大的何府在此时依旧灯火通明,内中无数奴仆匆匆而过,整理今日寿宴所遗留的一切。
何真毕竟年岁已大,加上旧疾复发,身体其实已经一日差过一日,不似年轻时那般强健,李续见到他时,他正仰躺在书房中,闭目假寐。
见李续到来,何真轻轻挥了挥手,何威便赶紧乖巧的退出了房间,并带上房门,整个书房,就剩下李续与何真二人。
“何公,不知深夜召晚辈到此,有何赐教?”李续恭敬的施了一礼。
“李公子,日间人多眼杂,说话甚为不便,现在老夫深夜将你找来,平白扰人清梦,还望勿怪。”何真起身,笑呵呵的对李续说道,“今夜请你过来,只因老夫有一事不解,还想向小友请教一二。”
“不知何公所言何事?若晚辈知晓,必不敢隐瞒,请教二字,晚辈愧不敢当,还请何公收回。”
何真点点头,道:“既如此,我也不瞒你,昨日我儿送回一封书信,信中谈及你对他说的一些话,小友曾言,太平道日后必反,这一点其实老夫也有所察觉,小友能知道,也不足为奇,但李公子却说,太平道造反之日,便是我儿位极人臣之时,不知此言却是何解?满朝诸公,能者无数,且多有轻视我何家者,为何小友敢断言,我儿便能在那时得到重用?”
果然,李续心中一动,何进当初虽然答应自己不外传自己说的那些话,但对其父,却是毫无半点隐瞒。
这一点李续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猜到,心中也能理解何进为什么会食言,因为何真根本就是何家支柱,是何家主心骨,何进身为人子,有什么事,自然需要让他这深思熟虑的父亲知晓,让其给自己拿主意。
李续虽然与何进接触不久,但对何进的性格已有些了解,这个人,绝对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很多他不能拿主意的事,都会向自己信任的人请教,以听取意见。
何真,身为何进的父亲,何家的奠基人,自然是何进最信任之人。
来的路上,李续就已经想到了种种情况,何真,无疑是个聪明的人,自己面对他,最好还是尽量说实话。
“何公,既然你有此问,那晚辈身为何大人幕僚,自然不敢隐瞒。”李续双眼看着何真,缓缓说道,“正因为满朝诸公对何家多有轻视之心,晚辈才敢断言何大人必得圣上重用。当今天子,虽然所作所为甚为荒诞,其实心中自明一切,帝王心术,非我等所能揣测。”
何真闻言点点头,对李续说自己女婿、当今天子做事荒诞,却不甚在意,虽是私下诽谤天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逆不道一说。
事实上,灵帝荒诞本就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大家私下里说说,也不值当什么,有人当着天子的面说他名声不好,做事荒唐,天子不也没为这事生气吗。
那还是几年以前,当今天子问侍中杨奇:“朕何如桓帝?”
这杨奇,乃是出自弘农杨氏,家族也为当今天下一大望族,连续三世皆有子弟官居三公之位,是堪比汝南袁氏的存在。
杨奇曾祖杨震,光武帝时官居太尉之职,人称“关西孔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是出自其口,后人皆称其为“四知先生”。其后代也是一直官居高位,不仅在汉代,就连汉以后的西晋也有“西晋三杨”,北魏时杨播兄弟几人。
即使如此,弘农杨氏现在也还没有到达其最鼎盛时,他最兴盛的时候,还是五胡乱华以后,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大统一的王朝隋朝,其开国者名为杨坚,便是出自弘农杨氏,可说一下将弘农杨氏的威望,推至顶峰。
哪怕唐代隋以后,弘农杨氏仍旧没有退出历史舞台,“李武韦杨”中杨姓“十一宰相”,唐太宗杨妃、武则天之母杨氏、唐玄宗杨皇后、杨贵妃,及众多的杨氏驸马,甚至宋朝满门忠烈的杨家将,皆为弘农杨氏后人。
生于这样一个天下排名前三的望族之中,杨奇的胆子也就格外大,加上其本人本就学识不凡,为人刚正,灵帝如此问,杨奇自然就如实回答了,但他也不是愚鲁之辈,自然不可能说“陛下与先帝皆一丘之貉、半斤八两”这等话,而是用了一个很巧妙的对比。
杨奇这样回答道:“陛下之于恒帝,亦犹虞舜比德唐尧。”意思便是陛下您和桓帝相比,就像上古之时虞舜和唐尧相比一样。唐尧与虞舜皆为明君,而桓帝的名声却很差,陛下你和桓帝的名声其实也差不多。
对于杨奇这样的变相辱骂,灵帝却也是大度,并未怪罪,而是笑道:“你这刚直的性子,不愧是杨振的子孙。”
李续说完这句后,见何真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于是继续说道:“自我朝光武中兴以来,外戚皆出自豪门士族,天子年幼时,外戚把持朝政,执掌内外,时有践踏天子威严者,宫内宦官亦皆仰其鼻息,不敢稍有得罪。当今天子即位之初,外戚窦氏便欲尽诛宫内宦官,有大权独揽之势,有鉴于此,勿论天子抑或宫内十常侍,皆不愿再见豪门凭外戚身份得势,故而才有清窦氏于前,诛宋氏在后之举,如今更将何公之女立为皇后,天子及宫中诸常侍之意,岂不昭然若揭耶?”
“小友但请明言。”何真拈须皱眉,已然听得入神。
“何公,以晚辈看来,天子及十常侍等人,是欲借何家以抗满朝士族,于两者之间,寻一平衡耳。”李续将心中对天下大势的猜测和盘说出,“太平道乱起,必定烽烟四起,战事不断,如此则必须有一人坐镇京师,总揽全局,掌控天下之势,其位之高,权势之重,已经为人臣之最,若将此权位交于士人之手,不仅天子担忧,恐怕十常侍亦将惊恐而夜不能寐,何公以为,值此天下动荡之时,除何大人有此资格以外,其谁,还能安坐其位,执掌其权?”
“嗯,小友所言甚是。”何真哈哈一笑,颇有些找到知音的意味,“这些话,莫非尽是小友自己苦思而得?抑或小友得了哪位高人指点不成?”
“此皆晚辈粗浅之见,难得何公肯听晚辈在此妄言朝堂之事,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何公指教,晚辈必洗耳恭听。”李续知道这时候应该表现得谦虚一些,所有动作就愈发恭敬。
其实李续对当今天子及宫中十常侍等人的心理分析,何真早在几年以前就有所察觉,这才敢倾数代之财来博现在这滔天富贵,最后,何真博赢了,于是有了现在这等地位。
只是一切的一切,何真心中本来都还不太清晰而已,如今李续这番仔细分析,确实是解了心头之惑,但一想到另一件事,何真却一下子将眉头皱了起来。
静思片刻,何真轻吐一口气,微微笑道:“若事情果真如小友所言这般,那小友不妨再推测一下,这于我何家,是喜……是忧?”
李续愣了下,顺口说道:“自然是可喜可贺之事……”
不过随后李续便反应过来,不由心中暗赞何真的深谋远虑,这等心思,自己断言其若生逢乱世,必风云一时,成为一方枭雄般的人物,确实没有半点夸张。
“何公可是担心,邓氏、梁氏、窦氏等豪门外戚前车之鉴?”李续反问道。
东汉之时,自第四位天子和帝以后,因即位的天子多是未成年儿童,所以东汉从此走上了外戚宦官相继专政的道路。
天子年幼时,便是皇太后依靠娘家人执掌朝政,而等到天子成年以后,为了掌权,自然要联合宦官这等亲近之人铲除专权的外戚,铲除外戚之后,天子依为臂膀的宦官就此得到重用,与大多数专权的外戚一样,宦官掌权以后也都是胡作非为,以敛财为平生己任。
宦官与外戚的斗争,一直延续到如今,而那些掌权的外戚,不管是谁,最后皆没有好下场,很多本来是当世屈指可数的豪门世家,不论掌权时多么风光无限,如今却都几乎烟消云散,难觅踪迹。
就说那“跋扈将军”梁冀,当年何等威风,先后立了三四位皇帝,就连毒死八岁的汉质帝也没人敢过问,满朝大臣,大半都是他的党徒,梁氏一门,区区数十年内,先后便有七人被封侯,三人当上皇后,出了六个贵人、两个大将军,担任(九)卿、将、尹、校(校尉,如北军五营各由一名校尉统领)等高级文武官员的梁氏子弟达五十七人,这是何等豪华的阵容?
但就算梁氏一门如此得势,哪怕他们掌握了京师雒阳附近北军五营所有军士,后来也不过说倒便倒——当年年近三十的汉桓帝不甘当傀儡,仅仅与几个反对梁氏专权的宦官在厕所里商议了一下,只一夜间就将看似强大的梁氏满门诛除殆尽,无冕帝王梁冀和老婆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只得双双在家里自杀了。
曾经风光无限的梁氏一族,如今已难觅踪迹。
听了李续的话,何真微微一叹:“小友想来也知道,自古位高权重者,谁不为主上所猜忌?若我何家真有位极人臣之时,在老夫看来,也是祸福难料啊!”
迟疑了一下,李续一字一句斟酌道:“当今天子唯一子嗣乃是何公之孙,只要史侯得天子欢心,将来难免继承天子大位,届时只要何大人不被权欲所迷惑,让权于史侯,则富贵可保,家族可兴,何公以为如何?”
史侯,是对何进外甥、当今天子唯一子嗣刘辩的称呼,因宫中妃嫔所生的皇子接连几次早夭,信奉道门玄学的灵帝认为自己的儿子不适合跟在自己身边,于是将皇子刘辩送到史道人那里,故号史侯。
其实,对于穿越者的李续而言,今后几十年的天下大势,他都能分析个一二出来,何进的下场,他当然也知道。
纵观汉末这段史料,何进的死,细细推测之下,其实不难察觉背后未尝没有推手,李续穿越以前,看汉末这段史料时,就曾想过,如果何进没死,那么以后还会有董卓带兵进京乱政,擅自废立天子之事吗?还会有讨董檄文、诸侯混战、三国鼎立吗?
但何真要听的可是如何保全何家,这却没有历史可借鉴,李续也不得不谨慎思考,小心回答。
听了李续的话,何真好像稍微解开了些心结,再次叹了口气,这才笑道:“哈哈,小友与我,如今不过白身而已,居于庐中,却在此妄谈天下大事,老夫细想之下也觉颇为可笑,罢,以后之事以后再说,我儿以后如何,我何家以后如何,且看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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