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玦犹挂,天未亮。
内宫尚宁谧,外朝却已忙动起来。
定国公就这样,与一个个昔日同僚,擦肩而背向,慢慢出了太和门。
立即有侍卫牵来了他昨夜进宫的坐骑,那侍卫恭谨而平淡,面上不见任何骚动。
定国公苦笑,太子摆明了要在文武百官面前给自己一次难堪,逃的再快又如何?索性就遵旨难堪吧。
他摆摆手,一人缓步迎上那徐徐而来的官轿高马,玉冠红锦,在成排摇曳的灯笼下,与喧动渐行渐远。
定国公府大门紧闭,燃了一夜的宫灯在檐下飘摇不定。定国公兄弟虽多,但能上朝的,只自己一人。哦,不,自三个月前,自己奉旨待罪,定国公府就再不用更鼓而动了。
他看着那黑漆门上大红双喜,如斯新艳、喜庆,心中寂寥竟更盛了几分。
他顿了顿,自角门入了府。
再熟悉不过的一条路,定国公却走了很久,这沐恩堂里,还有那位福祸不定的张九小姐。
路到尽头,定国公抬起头,有一刹那,鼻腔竟不由自主地一酸,那沐着秋霜,翘首以待的娇影,再熟悉不过。
柔茜身子早已站的麻木,真看到他,松了口气,也红了眼眶,搂着他的手臂看了好一会,才说得一句话:“三爷,柔茜担心死了……”
任谁也不会相信,太子会定国公的新婚之夜把人召进宫,当真为了与他秉烛夜聊。
定国公淡淡笑了笑,手指摩挲着被秋霜打的冰冷的娇颜,喃喃骂道:“傻丫头。”
“……三爷,柔茜服侍您洗漱吧。”
定国公迟疑了那么一下,今天毕竟是张九小姐进门的第一天,可看到柔茜柳眉间掩饰不住的不安与小心翼翼,头就那么点了下去。
柔茜满足地笑起来,拉着他的手进门,往偏院走去。回头间,竟看到正房们被猛地拉开,一袭粉影就那么走了出来,真看到那容貌,心蓦地凉了半截,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定国公的袍袖,话就那么出了口:“三爷!”
怔怔望着那个身影的定国公被她唤回了神,循声望来的眼神却多了犹豫。
那边夏晽等人忙不迭追出来把大红织锦披风披到九小姐身上,却看九小姐愣愣地盯着那远远檐下,执手相望的一男一女。
是定国公,和姨奶奶。
定国公淡淡皱着眉,脚步抬了抬,却听身边小姐一声急唤:“国公爷!”
定国公一顿,并没向小姐望来,只是看着那位姨奶奶的眼神似是多了分无奈,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姨奶奶一副泫然欲泣模样,咬唇点点头,对着正房这边拜了一拜,又看了定国公一眼,才期期艾艾地往偏房走去。
国公爷刚刚说:“今儿毕竟是她的正日子,你先回吧,回去好好休息,莫让我担心。”
本是很在理体贴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却让柔茜愈发不安。自己在这站了守了等了冷了一夜,这九小姐不过是得了信才出来……
忍不住回头,正见那新夫人和她的那一众窈窕丫鬟,把国公爷让进了正房。
眼泪就那么望着望着,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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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在屋子里坐了一夜,想的清清楚楚。
定国公娶了心有他属、甚至和别人私订过终身的自己,本就是自己对不起他,唯有一生听他从他才可弥补一二。
可太子既都把自己给了定国公,怎能还做出这等要放不放的莫名姿态?
这般情形,是唯恐别人不知道,定国公府是借了张氏才保得性命,保得富贵。这让那些惯爱捧高踩低的文武百官怎能不明里挤兑,暗里嘲讽?
太子如此难堪了定国公,最内疚的终归是自己。
她想着想着,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国公夫君,就不自觉地矮了一截,多了几分小意讨好。
此时看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临窗炕上,觉得他虽俊朗英伟,却比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威严肃穆,头更低了几分,默背了一晚上的话眨眼间都没了影,屋里的气氛冷到了冰点,一众伶俐丫鬟也只敢眼观鼻鼻观心。
定国公看她把自己请进了屋,反而没了话,低着头,懦懦的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冷了一晚上的心,也就软了几分。抬起手,揉了揉颈背。
九小姐像是找到了话题,又有些拿不定主意,声音糯糯的:“国公爷累了么?先让人侍候您洗漱……好不好?”
定国公一愣,就想起了初入江南时,那微微拂在面上的绵绵细雨,那透着小心的眸子,也如清泉般润澈人心。想是起的急,红锦大披风下头,一双光裸玉足就那么踩在石砖上。
“……不了,一会儿就该进宫了,还是要这套衣服。倒是你,快些收整一下才是。”
九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悄悄红了眼,倒没在意自己足下冰冷:“……虽是这样说,国公爷也可松快那么一会,正好让丫鬟们,熨一熨这礼服……”
最后一句只在嗓子眼里咕哝,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定国公低头看了看,昨日又迎亲又拜堂又敬酒的,虽说到了东宫只是枯坐了一晚,可这衣服,也实在狼狈……
也不再推脱,起身去净房前,瞥了眼她的玉足,春晓带着秋昕,进去侍候了。
自净房出来,屋子里已没了丫鬟,定国公不解地抬头,微微眯了眯眼。
青丝如墨,嫁衣胜火,灼灼其华,玉润流光,千金难求玉红颜,万言难畅倾城容……
张氏,云悠。
定国公轻轻上前,长指交叠,抬起她的下颚,得妻此娇颜,夫复有何求?
真有一种容颜,可以动人心魄,足让世人忘忧。
蓦地有些明了,为何自古总传唱,美人若成关,足挡万千英雄路。
不过十四稚龄,便已如此。
我俞启峥骤得此女,到底幸或不幸?
也不知是不是得了嫁衣的映衬,本总苍白的小脸上,两颊飞烟:“国公爷……”
“怎么?”
声音慵懒沉缓,早已没了之前的诸般烦扰。
小脸儿更红了些,眸光悄悄偏转,似是不敢看他:“您还没掀,我的盖头。”
俞启峥的心,便化成了一汪水。
原来之前千丝无奈,万般难堪,都不过为了此一刻,娇妻含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