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史书纷呈,然提及庆睿帝,无不统一口径,叹一句:“缘何难英明,实则太聪明。终生一壮举,传位卧榻王。识得外戚张氏贤,策得孙儿伟,名将定国镇四海,良臣云起成盛景。寥寥不过数十载,福泽何止千百世。”
这位因为太过聪明,而不能英明果决的帝王,一生唯一的壮举,就是放弃贤良的大儿子,转而传位于一直卧病在床的次子忠顺王。百年以后,史书津津乐道的,除了他那天生帝王才的孙子,却是那满朝外戚,成就的名将良臣。
而忠顺王(即庆庄帝)的妻族,也是忠顺王世子(后为庆景帝)的母族,清河张氏,以及张氏一众名将女婿,皆成为盛景之治不可撼动的中流砥柱。这是大庆历史上唯一饱受赞誉的外戚之族,也是圣帝庆景唯一容忍一生的权臣名氏。清河张氏诗礼传家,成名于建国,崛起于庄帝,缔造了盛景之治,此后尚绵延数百年,随大庆灭亡一起湮没于历史狂流,当之无愧为大庆第一名门,那流传着的万千传说,徒引后世学子仕人无限向往……
而后人不知的是,清河张氏代代家主,终其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从史书中摘去那外戚的帽子。外戚,从来都是这类风雅名门,诗礼之家深恶痛绝的名号,甚至引以为耻,有碍清名。就像张氏,严格说起来不过是嫁了一女,便做了三代外戚,更把名号背了万世。然而,却又是这些先祖,依靠姻亲的交好,顶着外戚的诟病,才一步步挣下了那延泽后世的鼎盛荣光。
我们在此引述的,就是清河张氏那一段,在盛名与清名不可兼得的矛盾中,不断犹豫,不断抉择的外戚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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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庄帝即位之初,张氏共四房,有九女,长女为新后,次女嫁国公,三女配都督,四女管宁侯,五女为名将,又嫁三姐夫,尚有四娇女,待嫁闺阁中。
依了妻族来说,这正国公,右军都督,长宁侯一夜之间,都成了新帝的连襟,太子的姨丈。而不出意外的话,还会有四人得此殊荣。
七月流火,京城一夜之间凉快了起来。
百姓虽心有余悸,奈何生计难续,纷纷小心翼翼地走上街头,摆摊采买,明明心急如火,却又不敢行色匆匆,就怕被那满街乱逛的兵油子盯上抓走。
这新帝登基也有半个月了,天下都大赦了,这些穿着草鞋的兵油子怎么还没撤出去?
二狗子自先帝驾崩那日就吓破了胆,每日躺在床上哼唧哭闹。胖媳妇把家里那点子积蓄都给他换了药,也不过是一场空。只能做点针线,琢磨着拿去小绣坊换点银钱,买些米粟。谁承想整个外城的小绣坊都关了门。她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来内城碰碰运气,刚过了崇文门,胖媳妇就忍不住松了口气。
内城的侍卫还和原来的一样,制衣皂靴,甚至比以往见的那些兵爷穿的还好些,站的笔直,锃亮锃亮的长枪,也只是向天指着。比外城那些耍着弯刀会掳人的兵油子,不知好了多少!
她微微直起腰,沿街走去,渐渐地又觉得泄气。这内城虽不比外城萧条,可规模小一些的绣坊也都没开门。那些大绣坊都有自己的绣娘,又怎会看上自己的粗布破线头?可一想到炕上哭闹的二狗子,那瓦缸里最后的三粒米……
胖媳妇咬咬牙,狠狠抱了抱怀里的包袱,憋着口气往斜街走去。她听人说过,京城最大最好的绣坊都在那。可真看到那街口第一家大绣坊,真看到那高高在上的乌木沉匾,真看到那大开着的八扇镂雕大门,真看到那里头陈列的绫罗绸缎,她却连走上石阶的胆气都没了。可就这么回去,又怎么能甘心?
她在阶下徘徊不定了许久,直到一伙计实在看不下去,把她引进了店里。
一个穿着绸袍,掌柜模样的人站出来,和善地问她:“大嫂子,在我巧纤阁门口踟蹰,可是有什么难事?”
说话间,竟还请她入座,让伙计给她奉茶。
胖媳妇连连摆手,脸烫的很:“别别别,别费了您的茶水!我,我来,就是……就是想问问,您这收不收绣品?”
话没说完,那伙计就先笑了:“大嫂子要卖绣品,给我巧纤阁?”
胖媳妇脸皮越发烫了,恨不能从那青砖缝里钻出去!
那年轻掌柜倒没笑:“看大嫂子,是住外城的?”
看她点头,掌柜的接着问:“大嫂子家里有几口人?”
“两口,就,就我当家的,和我。”
掌柜的点点头,示意伙计,去后堂拿了一袋子米,亲手递给胖媳妇。
“大嫂子,我巧纤阁的规矩,是从不收外绣的。最近外城的风声正紧,这一袋子米您先拿回去,姑且熬过这一段!且记住,半个月内,万万不可再出门冒险了!绣品您也拿回去,待风声过去,再卖与别家,多少也是进项。”
胖嫂子不可置信地摸了摸怀里这一袋子米,隔着袋子感觉那粒粒在手,何其真实?回了神,更局促不安起来:“要不了要不了,这么多米,够我们吃两个月了……我,我拿一半,一半就好!”
掌柜的淡淡一笑:“大嫂子倒真是实诚人,不用在意,都拿去就是了。大嫂子还是赶紧回去,从这条路直走崇文门,回到家中定要闭门闭户,切记半月内不得出门!”
说着也不给胖媳妇扭捏的时间,让伙计送了客。
胖媳妇记着他的话,出门就埋头往回急走。
刚走出数步,突听背后一声嘶喊:“苍天无道啊……”
她一惊,随路边数人一直循声望去。只见一颇为放浪形骸的白衫男子,一手持酒壶,一手指着巧纤阁的牌匾,大声叫嚷:“龙卧病榻,外戚满朝,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天要亡我大庆……额……”
鸣尾长箭破空一闪,自口而入,穿喉而过,竟连人一起,死死钉进青石路板!
杀,杀人了!
众人骇入心肺,开口无声,急急奔逃,却在下一瞬,被迎头而来的军士堵在路边。
皇城方向,几骑高头黑马,踏着一致的步子,缓缓而来。那不轻不重的嘚嘚嘚的马蹄声,一下一下狠狠砸进路边众人的心里肺里胆子里,纷纷止不住要下跪,要叩拜,要求饶,却又被那堵着人开道的军士粗鲁地提了起来,恐吓着不许下跪!
马蹄似是踏了万年之久,才稳稳停在巧纤阁石阶下,一瞬之间,又静的骇人。
胖媳妇低着头,听着那几人下马的衣褶和动作之声,微不可闻的拾阶之声,接着,是刚才那年轻掌柜温润的问安。胖媳妇以为这几人是要找他麻烦,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瞥。
那人一身青绸,下摆在风中微动,恭敬地对着眼前以身着纱袍,上镶麒麟和白泽补子的两位贵人为首的众人行礼:“参见正国公,长宁侯,众位将军。”
那几人淡淡应了。
应是正国公的那一位在廊下回身,指着被钉在地上的那人道:“把他给我扔到贤德王府去!”
立马有两位军士领命,一人抓着一只胳膊,在石板地上拖行而去,任鲜血一路蔓延。
看的胖媳妇直犯呕,回头再看,年轻掌柜竟把那些个煞气贵人引进了巧纤阁!
胖媳妇摸着包袱里的那袋子米,心里愈发不安,趁着堵人的军士散去,大着胆子抓住一个老伯开问:“老伯,那是些什么人?怎么进了巧纤阁?是不是找麻烦的?”
老伯已满头白发,精气神却好,不耐烦地甩了甩她,却没甩开,才回到:“无知妇人!那两位是新皇帝的连襟,这巧纤阁的后台是皇后娘娘嫡亲的族叔,人家一家子说事,你操的哪门子心!”
胖媳妇有些晕:“连襟?族叔?张阁老?张阁老不是皇后娘娘的父亲么?”
老伯鄙夷地直摇头,京城百姓多爱八卦权贵,眼前这个怎这么无知?
“父亲是父亲,族叔是族叔!现在的妇人当真无知!告儿你吧,就是当年那位俊彦惊庙堂,一笑倾朝野的张氏状元郎,现任的余杭布政使张大人!瞧瞧人家这一家子,不是一朝阁老就是封疆大吏,还有这些个富贵女婿,这才是权贵……”
说着把袖子“噌”地一抽,摇头晃脑的走了。
“也就是说巧纤阁没事了?唉……”
胖媳妇看他不应,却也放了心,忽觉脸上阵阵凉意,抬手一摸,这,是汗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