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悬,山风烈烈,二百人的弓士主力,两两成列地徒步行进,前有四五十名最精锐的楚剑士作屏,正当壮年的十几个墨卫作为最前锋锐,左右则有游骑遮护,后有另外一百楚剑士牵着矮小骡马辎重,在深谷中排成了长龙。
两崖翠绿而高耸,似作倾危之势,险要处只在头顶千尺高处留出一线天空,让整座山谷像是拉长的风箱一样,呼呼溉满来自深山的冷风。
前头楚剑士们手持长棍在草木中左右拨弄,惊起虫蛇无数。
兼着大队行进的地面震颤,识相的小型捕食者都纷纷远避,不识相的……有些个楚剑士眼疾手快地出剑,跑来呈上几只山猫一类小兽,死的不说,活的还凶狠地龇牙咧嘴,却被捆的动弹不得。
周旭有点哭笑不得接下,这是野炊还是打仗呢?但出于生活需要,当世确实战狩不分,周旭此次出征名义也是入山秋狩。
“大伙加油,中午我们加餐,正好拿来炖汤,路上还有不长眼的,我们也不用炖汤,改吃肉了!”
弓士剑士们瞅着周旭高举的野物,纷纷欢呼着,最后汇聚成一句涨士气的呼声:“要吃肉,要吃肉!”
周旭将野物递给徐小五,让他转交给后面的辎重队。
养殖业是需要消耗粮食的,这些粗粮在后世视作饲料,但在这时却是平民的主粮、副粮。
‘食肉者’竟是世族封臣的代名词,但他们的肉食中九成是兔肉、鹿肉、野猪肉、野雉肉……都是出城打猎得来的野味。
而平民困顿于耕作衣食,还要负担征役,又无大型狩猎活动的组织能力,一年到头能吃几次肉?纵然酸溜溜地讽以‘食肉者鄙’,可谁不想改善自己的生活?
也难怪先伯秋狩被绵人至今怀念,只需看这些眼冒绿光的战士们,周旭不难明白——对于这时代的平民来说,能尝尝肉味就是幸福了!
军队士气高涨地前进,背后忽有马蹄声响,十骑从谷外追赶进来,经过几拨游骑的检验,一直追到中军弓士所在,在道旁绿草坡地停下。
周旭认出这些是留守军的中层百夫长,挥手让弓士们继续行进,一扬肩后红色大麾,独自出列相迎道:“诸位百夫长何以来此?”
十名正副百夫长翻身下马,抱拳行礼,兜鍪下须发尽白,却都目光炯炯,当先一个枣红脸的老人大声道:“小绵大夫,为何不选吾等老卒!”
周旭顿知其来意,心中怫然不悦,只作微笑不解:“不是说好弃盾弃长兵么?校场点兵拜将,武库兵器也都分发下去,诸位精擅戈戟与车战,又通晓百人战阵兵法,身负军中承上启下之重责,岂可大材小用?”
周旭面貌年轻,笑容亲和,但是此言有礼有据,在肃然军阵下使人再生不出小觑之心。
这些百夫长都是老脸一红,但他们既然敢抗命来此,却怎会轻易而退?
一个个都拍着腰间短剑,纷纷出言辩解道:“我等剑术亦不差,山中异兽也对付过不少,再说旭公子也得有向导吧?”
没想到这些老家伙骨子里如此好战,周旭暗道失策,又迅速转动脑筋:“倒也不是……”
“哈哈,你们这些老家伙!”
五十米外的最前锋,剑叔一身暗青麻衣,手按短剑,脚踏草鞋大步走来。
“想抢老儿的饭吃么!这山中情形我不比你们清楚,你们知道哪座山有近路,哪处有洁净的泉水,哪一片最适合安营扎寨?”
谷侧坡地上尽是杂乱草木,但他身形矫健,步伐奇异,竟似游蛇般轻松,说话间就越过了弓士队伍,站在众人面前。
枣红脸的老人作为发起人,警觉按剑,大是愤懑道:“你这山精就了不起么?向导做不成,做林中斥候我们可不比你少经验!”
剑叔仰首望了望峡谷上的晴日,大力拍着老人肩膀上的重甲:“瞧你这一身犀甲、兜鍪,热的脸都通红,还林中斥候?也就巴山屠龙那次做过吧?啧啧,都二十年前的事儿也拿来说,你好歹也是堂堂的正百夫长,可真好意思!”
“你个贼厮是寻机报复昨夜私事!我这脸是天生……”
最后一拨经过的年轻楚剑士们都好奇望来,窃窃私语声不可避免地响起,却多是楚地方言,听不大清楚是什么意思,总归是八卦一类。
楚人们负担着后勤,人马混杂的本来就像是农民工集体回乡,虽不成阵列,好歹保持着军纪,现在竟也有了散乱的迹象,为首的熊岸不得不进行弹压。
周旭眼见不妙,为保护士气出言打断道:“两位前辈莫要再争,诸位百夫长,将这当做一次入山演习即可,真正要发挥诸位效用,还得数正面战场上!”
周旭说着停顿一下,望了他们一眼,就有些忧心地低头叹息道:“要是将诸位带进山中,绵地留下的多是新手,万一新涪突袭而至,也不知道守不守得住。”
枣红脸的老人闻言一滞,努力寻找理由:“还有七八十个老伙计留着,都充做伍长什长,抵守当无问题。”
周旭点点头,心里对他的表现大为失望,忽又皱眉道:“万一是夜袭,要是少了上下沟通的渠道,单凭正将军罗勇、副将军石大虎两人,怕是仓促难以组织。”
枣红脸的老人神情茫然,大感不可思议:“夜袭?这种事从来没有过的吧?这可不符合堂堂作战之道!”
周旭这才想起此时打仗的繁复规矩,因为人力宝贵、知识匮乏、器具简陋,普遍采用一种非常拘泥的贵族式战争,正要弥补口中失误。
旁边剑叔一声嗤笑道:“山中异兽夜袭多的去了,你没听说过,不代表别人就不会用,你非得指望敌人守礼守则?你们还敢讲作战之道,不知军中第一条就是纪律?小绵大夫是让你们守城的!”
众老卒招架不住,却纷纷做着最后抵抗:“这是蛮人才会做的事,国中纵是来袭,断不会如此下作……”
剑叔怒气上涌,再忍不住一声大喝道:“别忘了先伯是怎么战死的!现在我们好不容易有了小绵大夫,你们就是这样保护他的?想要断绝我们国家的希望吗!”
这在绵国是个禁忌的话题,众老卒一惊之后冷静下来,沉默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周旭,轰然伏地拜下:“属下汗颜,此行大违军纪,但凭军法发落。”
周旭虽有些不满,怎么可能当真处罚,只是肃然道:“既如此,国无法不宁,军无纪不行,诸位百夫长擅自脱营,都给我回去和罗将军告罪,听由他发落,记住守好绵地才是你等应做之事!”
“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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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长的深谷中,马蹄声轰然远去,消失在葱翠草木中,周旭收回目光,暗自叹息一声:这就是老臣的拖累。
先伯不曾重用这些旧人,眼下他却不能不用,就当矮子里拔将军了。
周旭一边继续赶路追上大队,一边回首感谢道:“多谢剑叔助言,否则以旭年纪辈分,太伤感情的话还真不好说。”
剑叔点头应是,跟在旁边脚步轻松,还有余暇传授何种步伐与节奏更省力。
等回到弓士中军,剑叔赶赴先锋前,又询问起一事:“小绵大夫的灵兽情报,臣下未曾深入到东山最深处,眼拙难辨真假,敢问这情报是来自何处?”
“一个龙泉巫女告诉我的,我看她说谎的可能性不大,不妨作为预案补充,剑叔路上多加留意,一切以我们实际搜寻为准。”
“龙泉巫女?这些女人以龙泉为家,对这片山脉了如指掌,倒也有几分可信……”
剑叔闻言点头赞许,又有些奇怪道:“这些女人一向神秘,我在山中练剑经年,偶有听见女子谈笑声,也曾追索其巡山痕迹,却从未抓住过她们的尾巴,更没听说过她们也会做情报贩子,小绵大夫又是如何识得?”
“通过家姊识得的,情报也是她偷偷告诉我的。”
“难怪,她们总是躲着男人,对女人倒是不大避忌,不过这些巫女喜诱良女入山为伍,嬴夫人资质上佳,小绵大夫可要看牢佳人。”
剑叔挤眉弄眼说完这句,就大步跑去了前锋。
周旭哭笑不得,却不介怀地大笑道:“哈哈,不劳剑叔挂念。”
中军作为亲随的周英、罗云两人都面色古怪,不敢多置一词。
忆起晨起时,荆娘对这名同宗剑修的评价,周旭暗道她是走眼了——这老家伙哪里是深山里的老古板,分明是闷骚的老不羞。
……
没一会儿,队伍已经穿谷越山,樵采的小径在一座小山丘前分成两边,一边往东南深谷,一边往东北小山,在这群山环绕的环境下是不可思议的人迹。
周旭听到传报后,亲自赶到前头察看。
剑叔在一旁为众人解释:“北径直接插入东山,但长度只有十多里,离最深处的主峰还有百里,都是没有路的。”
旁边葛公子一身轻质藤甲,望着更加幽深的南谷好奇问道:“那南径呢?”
“南径通往龙泉主脉,不是樵夫遗迹,而是龙泉巫女们历年出入所留,里面幽林更密,各种异兽凶险无比,我也只深入过三十里,在那里见到过一棵被雷劈过的古树,树桩就有二十步宽,年轮有三千圈,真不知它当年何等壮观……”
葛公子听得惊诧而又神往:“如此奇物,当真是不可思议……就没人进去过?”
“我年轻时也和你这般想过,但是进去一次就迷路一次,每次转半天转回那棵古树,”剑叔不想多说,又转头询问周旭,“如果那巫女给的情报没错,我们得在东山主峰找到那灵兽,小绵大夫可是决定了走哪边?”
周旭看了眼两条小径明显差异的环境,看了眼肃立等候的士卒们,巫女绿萝与孟薇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与表情都划过脑海,他最后确认一遍,很快就下定了决心:“下令,往北!”
徐小五、徐驹作为传令兵接过小红旗,高举着飞快向后面跑去,将命令传至全军。
队伍渐渐开拔,攀向北面小山的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