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风探花在天香楼外用生花笔击杀了老乞丐,徐鹤鸣本欲阻止。他一路追寻本早可拿下曲风骨,但只为引出幕后之人,故而放他来此接头,不料却被风探花南宫巽一笔击杀。南宫巽走得几步,将生花笔捻在手中,道:“可惜可惜!好狡猾的老狐狸。”徐鹤鸣听得奇怪,只见南宫巽蹲下身去,在那老乞丐面上扯得一把,竟是一张人皮面具!面具之下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乞丐罢了。
徐鹤鸣细思之,忽然恍然大悟,果是中了那幕后之人的诡计,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那两个扮作镖师的公门众人持刀围上南宫巽道:“九帝君的余孽,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南宫巽嘿然一笑道:“那小道长确比你二人有眼光得多。就两位差爷的手段,怕是拿不住晚生的。”那长须捕头原是一方名捕,听得南宫巽言语不屑,不由动怒,喝道:“狂妄穷酸!看我拿你!”挥刀便砍,刀锋凌厉无匹。南宫巽口中赞道:“好刀好刀!可惜随错了主人,也终是庸铁一段。且看晚生秦篆笔法。”果然见南宫巽挥毫舞动,细笔斜挑,徐鹤鸣细看之竟写的是小篆的范本《仓颉篇》。原来这秦代车同轨书同文,一统文字便是小篆,这字笔细精巧,正而不古。南宫巽本是一名寒门举子,曾中得探花之位,但他却不愿流俗,弃官而去,故而得了一个风探花的诨号。这风探花独爱书画,便将这巽风气劲演入这书画笔法之中,果是轻灵飘逸,人所未闻。
几名官差被南宫巽一番挥毫,搅得天昏地暗,只觉得四处皆是人影,八方都见笔锋。这笔锋明明极是柔软,但却分明锐不可当,正是进不得,退也不是。南宫巽戏弄了官差一番,大笑吟道:“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架起风劲便丢下几人自顾离去,口中吟的却是曹植的《白马篇》,其志何其壮伟!
徐鹤鸣只拦不得风探花,见他离去,也纵身御剑而去。却无人发现,在不远处的暗巷有着两对眼镜。只见那原本店中的肥胖商人正端端正正跪在地上,面前正是那小乞丐。小乞丐面上冷笑,将手一揭,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面具下是何容貌,巷中昏暗已看不真切,只隐约见得他喉头上有着一对阴阳鱼。
长安城外不远处,正驻扎着一支军马,衣甲鲜明,便是无知村妇,见之也知非是俗类。偏偏这只军马人马不多,也只得百余人,又选择林木隐蔽之处下营驻扎,行动甚是隐秘。中军大帐前一个金甲将军正在亲自清洗一匹白马。这白马状甚雄俊,观其形貌,龙额豹眼,高蹄长足,身上毛色雪白,但却隐隐星星点点乌金色彩,彷如披着一身豹纹。那金甲将军身长过人,熊背猿臂,便如一尊金刚一般,但手中执刷洗涤却轻柔至极,仿佛安抚爱妾一般。一名军士走过,向前半跪道:“呼延将军,您要的三十匹烈马属下已悉数取来。”“好好,辛苦你了。”那呼延将军头也不抬道。那军士一招手,便有一队兵士拉拽着三十匹骏马到来。那三十匹马都是这军士千挑百选出来的最为顽劣难训的马匹,一时马嘶人喊,甩尾扬蹄,喧闹异常。
那军士听得头疼,道:“将军,军中良马无数,您何苦去挑的这些难伺候的主。“那呼延将军哈哈一笑,放下手中刷子,轻拍那豹斑马背道:”这却不是老夫挑的,是我这豹隐良驹挑的。“军士听得一头雾水,道:”这马儿也会挑马儿?属下真是闻所未闻。“那将军道:”我这豹隐良驹岂可与凡马相比!它这脾气可大过我。此次我等所面之敌,若换的庸常战马,任他驯良无比,断然输得一败涂地。这烈性未去之马,才可收之奇效。“”那目下这些顽劣马儿可骑乘不得。。。“军士暗暗一指那些烈马,只见已有不少牵马军士马夫被踢拉倒地,哀声遍野。
正看着这番混乱场面,那将军哈哈一笑,一拍豹隐马背,道:“老伙计,看你的。“那豹隐马扬了扬马首,便如作答了。只见那马儿向前缓缓走得几步,突然长嘶人力起来,前蹄狠狠砸在了地上。这一声马嘶真是声如雷霆,响彻云霄。那些顽劣马儿听得这一声嘶鸣,真个都吃了一惊,呆呆不敢做声。豹隐马便如君王一般缓缓环视四周,只见那些马儿个个收尾垂首,不敢正视。只听豹隐马又嘶鸣一声,那些马儿便中了魔咒一般一匹跟着一匹老老实实跟着马夫士卒走去。那军士见得如此景象,不由张口结舌,忙不迭向呼延将军竖起拇指道:”真是神了!“
正言谈间,只见空中突然一只号箭入空,在天际炸开五色。呼延将军面色一正,下令道:“上马,出兵!“那军士一拱手道:”领命!“立马奔向各营传令。不多时一支部队便集结完毕,随着那匹豹隐马绝尘而去。
却说风探花南宫巽戏弄了几个官差一把,便自御风而去。他本是独行天下,无妻无子,只暂在这长安城外一座破落山神庙中栖身。这一路行来,走不多远,只觉得背后便有一双眼目紧盯,心中嘿然,足下踏起他独门风劲,足如舞蹈,但却行进如风。原来这一招唤作“王亨于岐“,取自巽宫中地风升中爻辞,说得是周文王在岐山祭祀鬼神,喻为无往而不利。南宫巽熟读经史,自家功夫又出自道家八劲中的巽风之劲,故游戏风尘,将这一招风劲身形取名”王亨于岐“。几个御风起落,南宫巽便已回到山神庙。
只见这山神庙破败不已,但却种着不少翠竹,这翠竹想是少人照料,或枯或败,歪歪斜斜了无生趣。南宫巽落在殿中,从破落长衫中取出两瓶酒来,又自殿中寻得两只破碗,便坐在了大殿玄关入口。他自斟自饮了几杯,忽然开口朗声说道:“门外那位朋友,这殿外风大,何不进来坐坐?“外面无人应答,一片寂静。南宫巽即不出门寻找,也不再作声,只是自顾自饮酒。
果不其然,门外阴暗处闪出一个人影,道袍长剑,不是徐鹤鸣是谁。徐鹤鸣一拱手道:“晚辈惭愧。。。前辈高人自愧不如。”南宫巽道:“你年纪轻轻,便能跟得我‘王亨于岐’的步法,实是不易了。老穷酸毕生只爱英雄,尤敬少年英雄。你却有这资格与我痛饮几杯。”说罢,将一只破碗内斟满美酒,凭空便掷了出去。徐鹤鸣只见那一只酒碗御风而来,不偏不移,宛如这无形大气中有着一只手掌托着一般。徐鹤鸣见这破空风声,只其来势极猛,不敢大意,蓄气掌中去接那碗。不料这碗入手轻若无物,仿佛方才那番气势都是虚假。南宫巽见徐鹤鸣面上惊异,不禁朗声大笑道:“年轻人,老穷酸这一招”阴阳两易“如何?自然之道,阴阳两易,虚实相间!”徐鹤鸣本亦是性情中人,见得这风探花谈吐潇洒,心中就有了三分好感,也大大咧咧坐的下来,陪南宫巽饮起酒来。
南宫巽怀中只取得两瓶酒,不过三巡,便将喝尽。徐鹤鸣道:“今日与前辈相逢,实是晚辈毕生所幸,奈何长夜无酒。”南宫巽道:”谁说得无酒?老穷酸虽是一介寒儒,但这杯盏之物也是喜欢得紧。常自嘲为“杯妻盏妾酒孙儿。”这一家老小天伦之乐便在此中。“徐鹤鸣闻言放声大笑道:”好个‘杯妻盏妾酒孙儿‘,但凭这句话便该喝上三大白。“南宫巽醉眼迷蒙问道:”玄牝老儿是你师父?“徐鹤鸣道:”玄牝道长正是家师。“南宫巽道:”这老儿也算得有福之人,得此等徒儿夫复何求!“南宫巽一把握住徐鹤鸣肩膀道:”不是穷酸胡吹大气,玄牝虽也算得江湖中有名号的人物。但你若肯拜穷酸为师,不出三载,定令你远胜玄牝。“徐鹤鸣微微一笑道:”前辈却是世外高人,但晚生若见得高人便弃师再拜,与猪狗因食易主何异?“南宫巽放声大笑道:”好个小子!你可知天下多少人想拜穷酸为师,我连一丁点都未曾放入眼里。好好好!却和穷酸年轻之时相似,有骨气!莫怕无酒,我唤人去取。“徐鹤鸣闻言诧异:”这荒庙之内还有他人?“南宫巽酒已半酣,哈哈大笑道:”可算可不算!藏山,去将窖中美酒取得几瓶来!今日穷酸高兴,不醉不归!“
听得南宫巽一声呼唤,忽然大殿廊柱上一阵响动,探头探脑伸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原来竟是一只青猿。只见那唤作藏山的青猿口中呜鸣几声,竟似极为不愿得攀爬了去。南宫巽放声笑道:“这厮正怨我纵酒伤身呢!“徐鹤鸣听得有趣,只听南宫巽道:”这青猿本在山中,一日穷酸路过,发现他遍体鳞伤,伏在一只老猿尸首旁哀泣不止。身旁还有数具狼尸。想来是他母子遇了狼群,害了他母亲,这孩子便不眠不休守护尸体,半步不肯离去,竟是杀退了狼群。此番行径,孝、勇、信、情具备,试问天下男儿却有几人能做到?岂不是人不如这猿猱?穷酸便帮它葬了母亲,这孩子便一直形影不随得跟着我了。久而久之,穷酸也把他当作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说来可笑,一个穷酸书生,一只独身青猿。哈哈。“徐鹤鸣自幼在昆仑山修道,不是习武便是读书,几时听得过这等奇闻?不免唏嘘不已。
不多时,那青猿便提的几壶佳酿归来,眼中满是关切。南宫巽轻抚猿首,将酒斟满,递向那青猿道:“藏山,可想尝得这人家美味?”那青猿从未喝过这等美酒,心中好奇,又不敢尝试,将一双硕大眼珠盯着南宫巽。南宫巽也不顾它,装作自顾自喝,那青猿一把抢去,将破碗中佳酿一口饮尽。南宫巽哈哈大笑道:“催之不进,拽之倒行。这执拗脾气却极合穷酸性格。”只见那青猿跌跌撞撞向园中走去,想来这山林野物,几时尝得这等陈年美酒,只这一碗便有些醉了,控制不住,手舞足蹈,连窜带跳向那片枯竹。徐鹤鸣见得那片枯竹,道:“前辈真是风雅之人,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南宫巽道:“可惜穷酸只擅读先圣人云,却不懂这园艺一道,荒了这些好竹。”徐鹤鸣笑道:“陶潜有诗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不正是此意?世间之事焉可事事如意,长笑落寞里,饮酒失意中。方是英雄本色!”南宫巽抚掌大笑道:“好一个‘长笑落寞里,饮酒失意中’!来再喝上三大碗!”
喝的兴起,忽然南宫巽自桌下抽出一柄青锋长剑。徐鹤鸣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南宫巽嘿然道:“今日欢畅,且看穷酸陪藏山舞得一回剑!“说罢,一个兔起鹘落,身形潇洒间便落到了中庭。南宫巽剑舞轻盈飘逸,恍惚若仙,口中吟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这却是屈原的一篇《九歌.云中君》。
这等风姿着实令徐鹤鸣叹羡不已,只见他自斟一碗,朗声道:“这碗酒,晚辈敬前辈脱俗雅士!“说罢,自顾自将酒一饮而尽。又斟满第二碗,道:”这第二晚酒,晚辈敬前辈豪放坦荡!“又自个儿将酒喝完,再斟满第三碗道:”第三碗,晚辈敬前辈技艺超群!“又自家喝完了酒,只见他眉目间现出痛苦神色,朗声道:”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晚辈虽技不如人,但师命难违,天下苍生难违!今日便在这分个你死我活罢了!“说罢将手中酒碗一摔,拔剑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