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心中狂跳。这伙强人是要分赃啊。五百份，一人一份，像梁山泊好汉平均分金银！驼子不知该如何动手。驼子拿几张画轴垫在屁股下，坐着苦苦思考。他实在是无法将这些物品分出个上中下等。在牛牛眼中，这满屋子都是宝贝！每一件都贵重得不可想像、不可理喻！金银珠宝权且不说，仅那些日常用物，都精美无比，价值连城。驼子记得，自己老娘想香笼纱蚊帐，一直想到死也买不起。秀才娘子有件皮袄，那是他爹当年进京赶考买的，花去了一头水牯牛的价。在驼子眼中，已经就是天价了。
驼子就这么木然坐着，过去了半个时辰。驼子站起来，走到那些首饰面前，很小心地抚摸着。自己很想有这么一件，哪怕一只镯子！银的，玉的，送给老婆，老婆说不定多欢喜哟。驼子跳入衣服堆，抓一件穿上脱下，又抓一件……比划着，笑着，童子般兴奋。一生中穿过的衣，还没此刻穿的多哟。刹那间，驼子觉得自己很伟大，很了不起，已经把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享受尽了！觉得村里的那些人太渺小。老孱头啊麻子啊活得太没劲，真是没出息，没见世面的乡下人。像他们那样活，还不如不活！提到“活”字，驼子感到脑海灵光一闪。活！要活得有滋有味，要活着走出这门，把自己的见识告诉老孱头他们，让他们惊得吐舌头吧。
驼子决定用自己的经验分好屋里的财产。一面随手摆放，一面想其他问题。分成五百份？干么分五百份？肯定是发饷银。五百兄弟每人一份。一定是两边人马共同劫下的生辰纲。这是两支队伍共同做下的，怕分配不匀就捉了自己来分！谁分都不放心，就让我这个外姓人来分。我没有偏袒心……
驼子对自己的判断颇为得意。自言自语：“老孱头那猪脑袋肯定想不到的。”
可是，驼子困惑了，这是些什么人啊？土匪？不像。北军、南军？也不像。穿的如马戏团似的。再说，从未听过官长与士兵平均分东西的呀。驼子觉得太难想像了，想爆脑袋也不会有结果。驼子不想了，赶紧分财宝吧。
驼子首先抓了一只玉镯，放入戥盘。这就算是一份；一串项珠丢入一个瓦罐，布袋装一床棉被，铜鼎加砚台，都各自算一份；银项圈加他认为最不值钱的一幅古画，算一份；金戒指放入一双布鞋内，算一份……放好后，驼子对着金戒横看竖看不放心。于是，重新将戒指取出，换上一顶瓜皮帽反扣着。想想还是不妥。首饰太小，万一弄丢就说不清楚。
一眼瞥见屋角大堆字画古书，心想这是最无用的了，便拿来撕碎，将所有金银器都用纸包上，很显眼地放入另一件东西里。
驼子很是得意，为自己这个想法高兴了很久，在衣堆上连翻跟斗。
天快亮时，驼子终于完成了，又累又困倒在画纸上睡着了。驼子醒来时天已大亮。从天窗上射入的阳光，明暗分明。光芒中，无数梦幻般的圆圈，在变形、舞动。然后一个接一个地飞向窗口，飞向白云飘飘的天外。那束阳光刚好射在驼子赤裸的身上，他的头和脚都在光圈的外面。胸和膝盖都在热辣辣的照射里。驼子不用挪动身体，只需微微低头，很容易就看到自己的裸体。驼子很惬意地双手交扭托住后脑。他的硕大的肉驼，如同柔软的棉垫，让他很舒服地半坐半躺，不无自得：“嗨，谁有我这样子的舒服！驼子！驼子怎么啦。驼子的好处别人是享受不到的。有什么办法，爹妈给的吗！”驼子感觉到有点饿。咕咕的肠鸣从腹传到脑顶。驼子又觉得有尿意，好像也来自飘忽不明的腹底。产生一种冲动，不知道是要排尿还是要做什么的冲动。驼子又想起老孱头想起麻子。老孱头麻子就好像是蚂蚁，自己是老虎，一脚不知要踏死多少蚂蚁。老孱头麻子算什么哟，还那么怕把头呢。把头那家伙有什么可怕！自己比把头雄壮多了。他们是没有见到自己此刻的风光！见到了自己此刻的风光的话，说不定会舔自己的脚丫。牛牛把一双绣花鞋放到肚子上，用手轻轻地往下推……皇帝怎么样？看看满屋子的宝贝，皇帝也不过如此。摸摸那绣花鞋，鞋里是一只女人戴的手镯。他把手镯套在微微颤栗的阴茎上，光滑的镯子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快意。驼子驼子想起了老婆，想起了老婆肥硕润滑的大腿。仿佛是一道闪电，牛牛的脑海里映出一双白白嫩嫩的小脚。那小脚藏在漂亮的绣花鞋里，一股异香散发。不知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那脚还是那鞋……六姨太的脚。
驼子一骨碌爬起来，手脚冰凉！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口：“开门！放我出去。”
驼子记起了自己身负的使命！要去铜鼓报信，救出吴老太爷。驼子不傻。牛牛嫂催命似要自己去搬兵救吴老太爷，是为了把头陈晓明。驼子已经看在心里的。驼子也不是为自己，那都是做给牛牛嫂看的。自己那样舍生忘死地要救吴老太爷，那是忘不了那双异香扑鼻的小脚。他不愿意那双小脚守寡，更不愿意守寡后的小脚被香蟾儿抱拥入怀！驼子感觉躁动不安，不顾一切扑向分好的财宝，取出一颗拇指粗的珠宝，想把它藏在身上，光溜溜的无处可放，情急之中，竟一口吞下！
“砰砰砰。开门！”驼子拼命咽着口水，拂着胸口，“屎！我要拉屎。”
许久没人理睬。驼子捂着肚子回屋，找了一个摔破的瓦罐，蹲上大便。
外面乱哄哄。先是嘈杂的脚步，接着是口哨，又是铁器碰撞声，骂娘声。屋门大开，几乎是同时挤进来一群军官。个个拿着武器，怒目圆睁。进来就察看那些财物，表情各异，十分复杂。驼子吓呆了，不敢动弹。终于有人闻到臭味，注意到裸体的驼子。
一个军官骂道：“屎！快倒掉！”
“慢。”有军官应声，踢开驼子，捏着鼻子把破瓦罐盯着看。然后说：“这驼子不能离开，半步都不能离开这屋！”
军官走了，刀斧手进来了。八个杀气腾腾的刀斧手，阵线分明两排而立。潘虎与一个白衣军官来了。两人眼睛都布满血丝，都现出十分疲惫的样子，却都保留着警惕的目光。潘虎亲自带着刀斧手，三下五除二朝墙上砍。
隔墙是两截组成的，砖砌至半人高，再上是板壁。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板壁被砍倒了。
驼子又是大吃一惊，但见外面早站着两块方阵，每个方阵排列成整齐的队型。官兵们早在外面侯着呢。官兵服装不整、武器不一、高矮杂立，却个个精神抖擞、跃跃欲试。队伍与断墙之间有大约三丈距离。潘虎与那位白衣军官站在断墙这边，指挥各自的队伍轮流唱名，两支队伍的人马依次出列，间隔着混合成了一个新的方阵。布置妥当，潘虎厉声唤过驼子，让他找件裤子穿上。告诉他等一会唱一个名，他就拿一份分好的东西，从土墙上递过去。驼子点头称是。
从大殿走来几位首领。士兵们跺脚、三呼“革命”之后，有人铿锵说话：“兄弟我向各位宣布：我们要废除旧军阀里面的一切陈规陋习的。无论为官为兵，关饷一律公开！官长关多少，士兵要知道！”
队伍一阵激烈骚动。显然，下级军官和士兵是刚刚知道这决定的，异常兴奋。那头领接着说：“兄弟向各位发誓，今后跟我苏某闹革命者，分浮财发饷银上下平等，一样多！”
“苏，苏团长，您是关公关云长转世！”有士兵抢着喊，因为激动声音变得沙哑，像是哭出来。“我们跟您干革命！”“不跟您干，我就不是爹操的！”
潘虎铁青着脸，拿刀片在土墙上狠狠一击，野狼般嚎：“操！闭上你那妈臭嘴巴。谁还敢再插嘴放屁，扰乱官长，杀！”与潘虎站在土墙傍的白衣军官，冷冷一笑，说：“管天管地，你姓潘的还要管我们浏阳人放屁么？”
那说话的头领并不理会这一幕，好像没事一样，接着说下去，只是声音加快了节奏，别人想插话插不进来：“平江义勇军弟兄，浏阳义勇军，兄弟不才，革命军政府委任兄弟担纲这份责任，实在是勉为其难！小弟我打仗不如于大哥，谋略不及潘弟兄。既是上峰有令，也就万死不辞。眼下军部已胜利攻下南昌城，正沿赣江南下，收复革命大本营——广州。兄弟我是一心一意要追赶主力，与军部会师。下面马上即刻就会分浮财，好聚好散。现在请……请于大哥发表发表！”
“我于某是直肠人。刚刚苏团长称我做于司令，实在不敢当的。称我做团总还差不离。我们平江义勇军，在义勇军里我是做过司令的……平江义勇军是要杀回老家的。血海深仇还没报呢。革命嘛，都一样！走也革命留也革命！广州的反动派要人去打，自己家乡的反动派也要有人去打！等我们打下长沙，我们再去广州找浏阳义勇军弟兄吧！”于贲民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更是想告诫官兵们已经没有商量余地了，“我宣布分配办法：浮财，一人一份，官长士兵都是一样的。这个主意是大家一齐出的……不是哪一个人的功德。老二老三，两边的官长全照准的。银元，士兵、班长一块，连排长一块，营长营副以上嘛……也是每人一块。先分浮财，后发银元。潘老四，该你的了！”
苏英俊赶紧说：“弟兄们，等等，等等。我还要说，浮财是公平分的，从浔阳张府得来的20杆汉阳造也是两边平分。分罢浮财，两边的官长来领了去……本来是有30杆的，千真万确，是苏某亲自侦察的。被张府提前转移了10杆，可惜呀可惜！”这番话看似表示遗憾，实则是邀功。
潘虎点头，开始唱名叫号。白衣军官在傍盯着。被叫到号的上来，从驼子手里接过财物，欢天喜地离开。另一名又跟着上来。那八名刀斧手则虎视眈耽，驼子一举一动尽在眼中。驼子心里直发毛。发头几份时心里还惦记着吞下的珠宝，不多久就忘爪哇国去了。驼子想看看那些士兵的脸，但自己驼背，墙不高，却只能看见对方的手。便侧耳听认真听他们说话。牛牛经常来往湘赣边，方音都能辨别的。士兵接过财物就会传过一声惊喜、一句胆怯的辨认，还有人颤抖地念叨着家人，也有不屑一顾，发出只有驼子才能感觉的长长的叹息。没有人不满，没有人发怒，没有人责难这种搭配方法，甚至连怀疑的人都没有！大家都认了！驼子放下悬着的心。驼子腰腿都麻木了，只知道机械地俯身、仰身，举手过头顶。但驼子没有感觉累，越到后来越觉的轻快、有趣！驼子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驼子最怕的就是官兵们说分的不好，怕官兵闹事，一闹事自己准得死！驼子看上去又傻又丑，心里明镜似的！两家势均力敌，谁也不服谁！自己来做这档生意，没事则止，有事都往自己身上这一推，“咔嚓！”掉下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不是别人的！
这不是一般的土匪。这帮人好像书上讲的梁山泊好汉。抢的土豪财主，还分给穷人东西。是好土匪。不过，不该打长工，也不该打菩萨。别的都好。
驼子想着心思，不知不觉分完了，自己竟也得到一块银圆。驼子牛感动得落泪。散场了，他拿着那破瓦罐倒在偏僻地方，扒拉半天，找出了那颗珠子。牛牛握着臭哄哄带血的珠子，几乎要去自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