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杀了一只山羊一口猪,苏英俊胡鹏等主要头领,邀请正副营官,正副队官,聚到大厅喝酒议事。
摆了五张大圆桌,正厅是首席。入座的大小官长,一面吃茶磕南瓜子,一面等人。可午时早过,人还未齐。再传卫兵去寻,卫兵回来报告,那红神兵队官正在割稻,不肯前来。
苏英俊听了直摇头,怒道:“岂有此理。是干革命重要还是割稻谷重要!去,捉了来。”
很快,红神兵队官被押入大厅。红神兵队官两脚稀泥,腰里束着汗巾,一脸茫然。苏英俊问他为何抗命不来议事?藐视上官,该当何罪?那红神兵队官豆大汗珠直流,分辩说稻子不割会烂在田里,烂在田里,一家老小就只能喝西北风……
有官长嚷道:“烂在田里怕什么?天大地大不如革命事大!”
“没米下锅,饿肚子怎么革命啊?”红神兵队官倔强地说。
胡鹏脸红脖子粗,喝一声:“就知道米、米、米!小农思想,小农思想!”掉头又把四营副营长骂:“草包。找个这样的人来当你的队长!你吃屎!”
李代表见场面不融洽,怕弄僵,就去拉那个红神兵队长,说不怪他了,让他入座说话。不料,红神兵队长甩臂要走。红神兵白天种地,晚上巡夜操练;有事是军人,无事是百姓。祖辈所传,从未改变。即使是胡鹏的人马上山后,仍然保留这种亦军亦民的做法。
苏英俊不能容忍,喝令红神兵队官入席,否则,架到猪圈关禁闭!红神兵队官无奈,只好搓着满脚的烂泥坐下。心有不甘,故意将脚泥搓得“嗄嗄”出声。
仔细清点,一营也有一个队官没到。一营是苏英俊的原班人马。这下胡鹏那边的人精神陡长,窃窃私语。
苏英俊让一营营官去找,说了一声:“找不到你也别回来!”
不再等待。觥筹交错,猜拳吆喝。三杯酒下肚,大家就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英雄聚会,免不了歌功颂德,回忆往夕,都拣好事说。二营营官人称讲古佬,讲古佬手举酒壶,一只脚踏在板凳上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十万农会围长沙,攻贺胜桥;一拿平江,二取衡山,三下五羊城;白道跑红,黑道吃香,共产党里也混得圆溜溜……
把胡鹏的老部下听得眼不眨,身不动,忘了嘴里还含着肉,手里还端着杯,只吸气,没有呼气了。胡鹏骇然失色,只默默喝着闷酒,一杯又一杯。
李代表看在眼里,他知道胡鹏此时酸楚的心情。他不希望胡鹏这酸楚变成狭隘,继而生妒,由妒生怨,因怨成恨,恨到深处萌发反心。李代表不停地朝讲古佬做手势,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那讲古佬酒酣脑热,误解了李代表的意思,反而受到鼓舞,干脆双脚蹬踞凳上。夸夸其谈。
苏英俊也觉得这样吹嘘不好。不过他并无制止的打算,他想看看胡鹏的反应,趁机观察所有胡鹏旧部的态度。他看到除四营营副欲言又止,心神不定之外,其余的人皆把内心的敬佩,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了。苏英俊心中很宽慰。他知道自己这帮人马已经征服了胡鹏部下。至少,建立了足以抗衡胡鹏的威信。
一营营长揪着他的队官回来了,后面还有几十个愤怒的乡亲。大家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盯着一营的这个队官。一营的这个队官昨晚几乎没睡,先是等上峰指令,在野地里坐了半天,官长们聚会完毕,也没说何处住宿。其他的弟兄陆陆续续找到大屋住下,剩下他们这个队。接着是全体弟兄晚宴,就把住宿的事丢到一傍了。欢宴罢,已是满天星星。山里有雾有毒蛇,野外不能露宿。一时找不到祠堂、寺庙等公屋,只好挨家去敲百姓的门。一直到月落东天,才号房毕,把弟兄们一个个安顿歇息。才打个盹,就到大天亮。猛然记得要议事。撒腿就跑。
没料到房东老人,也是一夜无眠。老人守着这些士兵。见他要跑,上来拉住他,要他上好门板再走。他下了人家的门板作床铺。
那队官睡眼惺忪,头重脚轻,给老人这一拽,险些跌倒。队官气恼,反手给了老人一拳,老人扑倒。这下老人不依不绕,死死扯住了队官的裤子。哭天呛地,像是遭遇天大的横祸,直喊:“杀人啦杀人啦……”这是一个大户人家,老人的哀号招来了二十几口男男女女,也惊动了另外两个还在睡觉的士兵。士兵见状,过来帮队官驱赶那些家人。事情便惹大了。
有儿童拼命喊:“新来的军爷打死人了……”
附近的乡邻、早起砍柴、下田的男子,举着锄头柴刀跑过来,黑压压围了一大片。有妇女索性在地上翻滚哭闹。士兵恼怒至极,老人妇女是打不得的,便捉那些顽童,顽童猴子般机灵,见势不妙,早一溜烟跑得远远的,在远处扯开喉咙又叫又笑的。而男人们离得几丈远,不走,也不吭声,虎视眈眈。看那情形只要有人发一声号令,就会奋勇冲上来厮打。直到一营营官找来,还在那里纠缠,脱身不得。一营营官手里握着钢枪。老人的家人这才安静许多。可老头仍然不依不绕,口口声声说要见司令,见不到司令就一头撞死!
一营营官见众怒难犯,又怕苏团长等不及,只得依了。带了一干人风风火火到了营地大厅。胡鹏见乱哄哄人群涌来,急忙喊:“关大门,关大门……”
李代表站起来走到天井中央,制止人群。指着营官和队官说:“你俩进来。站在下厅堂说话,其他人不得迈入大门槛!”
老头在门外喊:“我要见司令。还有王法没有呀?司令,我有冤屈啊!”
有认识老头的队官悄悄地告诉苏英俊:“这老不死的是个劣绅,仗着家里人多势众,乡里一霸,难缠的很。”
苏英俊会意点点头,起身走到天井石阶上,说:“我就是。老先生进来说话。什么事啊?值得这样子鬼哭狼嚎的。我的弟兄放火了?”
老头迈进门槛。满屋的军官都随着苏英俊来到天井,黑压压地站了一片。老头哆嗦着回头示意家人跟上。
苏英俊冷冷地说:“其他人不得入内。”
老头禁不住咚地跪下,一句话不说,只是不停地磕头。
“司令让你说话呢。没见我们在商量要紧军务?没时间受你老先生礼拜。诚心要拜,等过大年再拜吧。”李代表嘲弄道。老头喉咙里咕隆咕隆响着,前言不搭后语,半天说不明白。满面委屈与不安的队官,把事情复述一遍。苏英俊问门外的家人说的对不对,还有说的没有,家人没人开口。
苏英俊打量老头,许久不说话。今天是第一次面对全团大小军官,又是第一次面对山上的居民,可要处理好,不能让别人说闲话。特别是胡鹏的老驻军弟兄,都拿目光盯着呢。苏英俊心里透亮,这事儿不大,却考验新军在山民中的声誉。苏英俊突然命令:“把福音堂的郎中找来。”
福郎中很快被带到。那外国传教士也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挤过人群,用很地道的中国话说:“将军,将军阁下,你们不能随便捉人!福先生是好人,是我的好学生!”
苏英俊皱皱眉:“洋神医,哪个要捉你的人?请你们过来验伤。”
这洋师徒二人一块石头落地,很认真地检查坐在地上的老头。老头顿时使劲哼哟哼哟叫唤,好像浑身无处不受伤。那队官气得发抖:“老刁棍!”苏英俊笑笑制止他。洋师徒检查许久,起来耸耸肩,摊摊手,表示没问题。“没有伤筋动骨?”苏英俊问。“没有。摔跤有些疼痛。年轻人都会痛半天。”福郎中说。“送客!”苏英俊拱拱手,将洋师徒送出大门。“神医,本将军改日登门拜访。慢待您二位了。”
“来人,给一块银圆赔赏老先生!”苏英俊指着哭丧着脸的老头,又说。大小官员,面面相视,不知该由谁来给,还没选出管钱粮的官儿出来。李代表赶忙从口袋摸出一块银圆扔到老头怀里。老头眉开眼笑,举起银圆在耳旁听着,口里念道:“多谢司令英明。”
“还有什么要与本司令告状的么?”苏英俊问。
“还有,还有您的士兵不懂廉耻,有辱斯文,脱得光溜溜在屋边洗澡!”老头说。
苏英俊乐了。大小官都哈哈大笑。
“难道还着长衫洗澡么?”有人问。
“吓得人家姑嫂妹子都不敢出声。”老头说。
“呵呵,有意思。在理,在理!不能伤风化。”苏英俊说。又问:“还有么?”
“还没把我家门板装上呢。”老头说。
“那我去帮你装上,如何?”苏英俊笑嘻嘻地说。
那老头先是一惊,继而说:“不,哪敢劳烦司令。解铃还需系铃人,让他去就行。”
苏英俊猛地回头,指着自己的部下,喝道:“你们哪一个会写字?”一个营副站出来。苏英俊又令人找来纸笔墨,口述第一道训令:
“五老峰军民一体知晓:
1)困觉上门板;
2)洗澡避女人。
如有不听从者,轻则关三天禁闭,鞭五十,每天只给饭一碗;重则扣三月薪饷,不准参加打土豪,鞭一百。
中国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独立团团长苏英俊”
苏英俊令人将告示张贴在营房大门外。令人传抄多份广为张贴,军民传诵。
又令那队官跑步去把老头家的门板装上,回来后,自己闭门思过,一天之内滴水粒米不准进!那队官不敢怠慢,答应一声,急匆匆跑走了。
这时,门外聚了很多闻讯赶来的百姓。有人叫好,也有朝那老头冷笑的。老头千感万谢,得意洋洋地要往外面退去。
苏英俊把他叫住:“想走么?你的事完了,我还没完呢。”老头一听不对,拔腿就跑。把那银圆也扔了。“绑起来。”苏英俊喊一营长与卫兵早上去,将他绑个严严实实。门外跪下一片,哭声求饶。“老先生,本司令向来赏罚分明,绝不袒护自己的弟兄。我已经把我的人治罪了,布告也贴出去。你说说,你有罪过么?”苏英俊问。不容回答,又怒吼道:“我的人有紧急军事要做。你那屁眼大的一件事,就不依不饶,骂娘耍奸!料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的。说,耽误我的军机大事该当何罪?”
“砍头、砍头。”有人在外面起哄。
苏英俊朝外面喊:“各位乡党,有做过农会的么?”
喊叫砍头的那人拉着身旁的人举起手,回答:“我们做过农会!”“好,进来。”跳进来三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对着老头吐唾沫:“恶霸!”“劣绅!”“扒灰的!”不停地骂。苏英俊问他们是否斗过地主,他们说斗过;又问捉反动派戴高帽游塅,他们说也捉过的。三人兴奋不已,眼睛亮得像夜晚扑鼠的猫。
苏英俊拣起地上那枚银圆,给了那喊砍头的汉子,说:“拿去。这是赏给你们三个的。把这反革命捉去游塅!做顶五尺高的高帽!我派几个弟兄跟着,有破坏者,当场枪杀!”
那些人一哄而散。大小营官队官归位,接着吃酒议事。
这场插曲虽然意外,却令大家兴致勃发。苏英俊对胡鹏说:“这班鸟东西,怕他作甚么!你还叫关门呢。”话很轻,胡鹏听来重若千钧,心里不自在,但不敢发怒,隐忍道:“我怕士兵见到,说我们天天吃肉酒!我才不怕那班鸟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