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又朝他上上下下打量半天,颇费一番斟酌,过一会儿说:“兄弟我看你是个人物,怎么当乱党?”于贲民正色道:“本人投身革命,不为升官,不为财。你等小人怎能理解?”军官说:“你如今被擒,作何念头?”于贲民毫不犹豫:“死而无憾!”军官说:“如果不让你死?”于贲民思忖一会,说:“如能生还,我一定重整旗豉,与你再战!”军官笑了,说:“好样的,我成全你,放人!”挥手之间,敌军让出一条道。于贲民和战士们愣住了,不知敌人搞什么名堂。“走,快滚。”敌军吼道。一些战士试探着走出包围,见敌人并不阻拦,拔腿就跑。“呯,呯!”身后响起了枪声,子弹像长了眼睛,专打战士们的腿。战士们倒地翻滚,一个小战士顽强地往前爬着,身后拖着长长血印。民团挥舞鬼头刀狼嚎一般扑上去,剁手挖眼削鼻剖腹,黄尘滚滚的大道,变成了活人屠宰场。
“呀……畜生!捉弄我们!”一营长目睹惨状,五内俱焚,像一头狂狮,一个箭步窜到敌营长身边,一口咬住他的喉咙,死死不肯放松。俩人扭成一团,旁边的敌军干瞪眼,插不上手。一营长拼尽全身力气,活生生将敌营长喉咙扯断。
敌军扑上去,把一营长踢开,对着他疯狂扫射,一营长变成一个马蜂窝。杀红了眼的敌人,将余下的战士全部剖开胸脯,塞进泥沙……
于贲民一头朝崖石撞去。敌人抓住他,恶狠狠地说:“想死?没这么便宜。”
整个浏阳城内的战斗已经结束,欢呼声四起,鞭炮锣鼓震天响。浏阳城成了欢乐的海洋。
浏阳城里老百姓欢庆政府军光复浏阳城,与三天前欢迎于贲民攻占浏阳城后的欢迎仪式一样,隆重、热烈,人山人海。男女老幼都跑上城墙,观看剿灭暴徒。胆大一点的蜂拥出城,希望能更近一些,看到那些曾经认识的头颅被砍下,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动。
各界代表给光荣克复浏阳城的政府军团长送匾。送匾队伍仍然是乡绅、名士、商会首领,形形色色的工会,小生意人、艺人、工匠、挑夫、破落户、无业民,还有安分守己过小日子的居民。摇着小旗子,满脸笑容,单纯而又愚蠢。与送匾给于贲民不同的是,队伍中冒出了不少地主富农,少了农会……
送匾队伍出了东门,直送到就地扎营的政府军前。吊桥已经高高拉起,政府军军官们隔着河岸,悠闲地翘首观望。送匾大军与前线士兵举行繁琐而庄重的仪式。大队政府军吹吹打打。有士兵抬着竹竿站在前面。竹竿上绑满了割下的人头,足有三十多颗。那血还在一点一点往下滴。一棵大树吊着藤笼,笼里绑着一个俘虏。那笼里的俘虏被士兵来回晃荡踢打吐唾沫。
突然,从河岸密密的芦苇里,跳出来十多个精壮汉子,蛮牛般直冲那吊笼,要去救那笼中的俘虏。这是剩余的最后的农军。敌军乱成一团。双方纠缠一起,火枪已经失去作用。短兵相接,精壮汉子打翻了十多人。敌军丢下竹竿、吊笼,四下散去。大路上只留下那十来名汉子和竹竿、吊笼。很显眼,很孤独,像空荡荡的沙荒地里一簇正在枯萎的草。
“于师长……”有人喊着爬向那吊笼。笼中的俘虏动弹一下。
政府军和民团重新合围过来。包围圈在一点点缩小,敌人的脸上写满了狞笑、凶残和嘲弄。他们已经发现这些革命军战士没有火器,只握有匕首、砍刀和石头。他们没有开枪,甚至连开枪的姿势都没有,拿枪的政府军放慢了步子。挺着长矛、大刀、弯弓拉箭的民团走上前来。民团呲牙裂嘴,左跳右跳,空中弥漫着一股阴森森气息。不到十丈方圆的地方,每一方寸地都潜伏着血腥、死亡。
猎物一动不动,狼群仍然不打算下手。野兽在不停地制造恐怖,在摧毁战士们的意志,在撕裂战士们坚强的神经。政府军和民团把这场战斗当做是一场屠杀游戏。他们已在外围完成了一道又一道密密的防线,像一个又一个旋涡。这最后十多个战士被围在旋涡中心,等待他们的只有沉没,灭顶之灾。
“嘭!”有军官朝天放了一枪。屠杀的号令响了。
残忍的屠杀持续了很久,很久……那些英勇的战士,顽强地反击。以一当十,以十当百,惊天撼地泣鬼神,满地尽皆支离破碎的尸体,连一块完整的指骨都没有……
但屠杀并不完全成功。李代表跳入滚滚的浏阳河,怀里紧紧抱着皮纸包着的血染的党员名录、苏维埃印章……
尾声
三伏一过,江南丘陵地带,接着就是二十四只秋老虎。骄阳在天,原野似火,在毒辣辣的日头映照下,地面升腾起一股股热气,冒着似有若无的青烟。透过青烟望远处,村落、树木、行人都弯弯曲曲变了形。
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部队出现在遂川江和蜀水河之间的山地里。显然经过长途跋涉,个个都是脸色青黄,十分疲困。路边老槐树下一家客店,店主见了这支人马,忙陪着笑脸迎上去:“啧啧,老总,辛苦了,辛苦了,吃些菜还是烧碗汤?”
“我们清乡路过此地,在这里歇歇。快去烧水做饭,打些滚水来,弟兄们烫烫脚。”
为首的把小店里里外外打量一番,完全是老熟人的口吻。“好说,好说。”店家一阵忙乱,送上来喷香的红米饭、南爪汤、秋茄子。二十多个弟兄狼吞虎咽吃起来。店主看他们这么一副吃相,惊讶得合不拢嘴。
“老总,打哪来?”店主问。“北边来的。”首领回答。“打哪去?” 店主又问。“前边去。”首领答。“你们是团防局剿匪的?” 店主再问。
这伙人实在饿坏了,其他人什么话也顾不得回答。为首的那个被东家问得不耐烦了,打断他:“什么民团!我们是中央军!”
“中央军?”店主一阵惊喜,停下手中活计,问:“你们一定是南昌来的,来追击蒋介石的‘第三部队’?”为首的一愣:“什么‘第三部队’?”
“你们不知道哇,我们这里都这么传哩,就是帮老蒋打汪精卫那边。汪精卫不是要打蒋总司令么?老蒋正在剿共,还要打北洋军,腾不出手来对付汪精卫的,就靠第三部队……”店主神秘地说,“这第三部队啊,专门做暗杀、起义、暴动生意!不知道么?第三部队都是飞檐走壁的能人,隐蔽在南昌朱主席府里。一下子杀起来,把南昌杀了个人仰马翻,听说差点砍了朱主席的脚。第三部队专帮蒋介石杀张军长呀,汪主席呀,糖司令呀,盐司令呀。领头的一个是眉清目秀的广州府人,会打洋枪,百发百中,另一个胳腮胡子,舞两把菜刀,神了!剜你的眼睛,绝不会动你一根眉毛。”店主绘声绘色地说。
“什么是第一部队呀?”有人问。“第一嘛就是黄埔呗……天下人都知道的。”店主说。“那第二部队呢?”又问。“第二嘛……就是就是……”店主有些结巴。“不知道吧?”有人嘲笑说。“谁说不知道?”店家急了。“就是杂牌军……小婆子养的兵!”那些弟兄吃光了所有的东西,连汤也没剩一滴。见有弟兄正与店东说得亲热,都凑过来,听清后面的话,个个哄笑不止。为首那位面色苍白,急促地问:“第三部队在哪里?”“完了,打光了。你们不是来追剿他们的吗?”店家说,奇怪地看着大家。“追你妈!”为首的给了店东一个耳光,怒道:“少胡说,当心割你舌头!”店东吓得浑身颤抖,捂着脸走了。
这是苏英俊领着的二十多个弟兄。离开山口镇,部队一路征战,始终未能与中央大员接上头,队伍却打垮了。店东一席话,像鞭子一样猛地抽在他的脊背,痛彻肺腑;又像冷不丁被人浇了一身冰水,从头到脚寒透肌骨。
“店东!”苏英俊喊。“来啦,长官有什么吩咐?”店主陪着小心。“把弟兄们领进去歇晌午觉。你警醒着点,拿去。”苏英俊扔过几块银元,“关门歇火,不接生客。”“是是……”
二十多个弟兄一齐躺倒在地上的稻草窝里,香香甜甜进入了梦乡。
苏英俊端着枪坐在门槛上,打量平旷的原野。秋天是成熟季节,山脚处一小块稻种没有收割,沉甸甸的稻穗垂到新禾翠绿翠绿的叶子上,路边蓑草中雏菊开着淡黄色的小花。毒日头下,风不动,鸟不飞,秋虫不啾啁,沉寂得怕人。田边地角的深红野杏竹花,浅粉牵牛花和雪白的矮脚山茶花,看上去毫无生机,让人感到忧郁、暗淡和压抑。苏英俊眼皮沉重,眼前的秋景变成了一片混沌洪水。惝恍迷离中,觉得自己一会儿被抛上洪峰,一会儿跌落谷底,无数水怪猛兽,张牙舞爪朝他扑来。他拼命地凫水,逃到岸边伸出去,抓到的竟是一根稻草……
“呯呯!”两声枪响划破了迷茫的原野,把沉寂击得粉碎。苏英俊一骨碌站进来,懵懵懂懂大喊:“来人,哪里打枪?哪里打枪?”
店外空无一人。突然间,小店四周传来嗓子撕裂般的喊叫:“嗨!”“啊!”“举起手来!”“投降吧!”
苏英俊慌忙闪进店内。正在酣睡的二十来个弟兄们猛地跳起来,四处一看,武器不见了,急得跺脚大骂:“糟糕!糟糕!黑店!黑店!”
省防军黑压压地四面扑压而来,民团、乡勇夹杂在中间哇哇呜吼,枪弹尖啸着穿过屋顶。
苏英俊的人马被围困在小店内。二十来名弟兄盯着苏英俊,他们在店内找来柴棍、砖头、锅铲、火钳、吹火棒当武器,准备拼死肉搏。
苏英俊扒着门缝往外瞧。敌军后续部队源源不断赶到,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插翅难逃了。苏英俊颓然垂下头,把枪交给一个小战士,有气无力地说:“叫他们别开枪,我们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