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燕燕吃惊地看着杨渐源带回来的人,她不认得叶清茹,她在东院侍奉一年有余,半年以前与叶清茹见过几面,彼此并不相识。但杨渐源,亲自带着她到这里——东院的一个厢房,主卧之外杨渐源的另一个卧室。“你住在这里,我忙于操办夫人的丧事,不会来打搅你。”杨渐源这么说,是为了让她安心。
叶清茹走到房间中央,不坐,没有表情,手里的包袱也没有搁下,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但并不是在看什么东西。燕燕心想,这一定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平日少出门走动,最好哪儿也不要去。”叶清茹侧首似乎瞪了他一眼,他接着说,“我会命人守着各个门,你出不去府邸。”
“我不会走了。”叶清茹冷冷地说道:“不出去这个房间也可以,我已习惯了。如你所愿。”燕燕听着莫名其妙的对话,感受到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缩着肩,只想把自己变小,或者可以埋进地里去。
还好杨渐源没有回应她针锋相对的言辞,转而对燕燕道:“好好侍候夫人,有应付不了的情况,立刻通知我。通知管家也可。”燕燕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杨渐源似乎还想对叶清茹说什么,但望了她一小会儿,终究是没出口,拂袖自门口离去。
夫人?燕燕悄悄打量那个冷得像一块冰的年轻姑娘,十五六岁模样与自己一般大小。看她不情不愿的样子,倒像是被少爷抢来的。目光自她脸上掠过,燕燕想若说是少爷抢来的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等样貌,确实不知胜刚刚去世的梅夫人几倍,连杨渐源的母亲二夫人也望尘莫及。但她绝不会仅因此就喜欢上这个来历不明的新“夫人”的,梅夫人善良平和,待她们极好,看这位夫人的面色,便知不是如梅夫人那般容易相与的。
她对那个好奇地打量她的婢女微笑了下,燕燕如梦初醒:“夫人,夫人坐,奴婢给您倒茶。”叶清茹在桌子旁边坐下,不知为何总觉得坐不安稳,兴许奴婢做太久了,忘了该怎样做主人。她有良好的教养,即便坐得难受,也晓得不能在凳子上扭来扭去。正要给她倒茶的燕燕抱着空空的茶壶窘迫起来:“茶、没茶了。奴婢去给夫人沏一壶新茶。”
端着一壶热茶回来,叶清茹的包袱已经被她放到了桌上打开来,除了几套衣服还有一个小罐、一个打开来装满了首饰的小包。叶清茹捧着她倒的茶:“你叫什么?”“燕燕,卢燕燕。”“我姓叶,名清茹。”叶清茹自我介绍道。她似乎不是那么难以相处,说话时总是微笑,语气温柔,和起先面对少爷完全不同。大约她真是被少爷抢回来的,燕燕坚定了这样的想法:“夫人告诉奴婢,奴婢也不敢直呼夫人名讳的。哦,是要避讳。”
不是一个很精明老成的婢女,叶清茹觉得自己作为婢女比她机灵得多。叶清茹的手在那一堆首饰中不知拣些什么:“不需要避讳。我不是夫人,和你一样,而已。”没有解答燕燕眼中的疑问,叶清茹手一撒:“你喜欢这些吗?喜欢便拿去吧,我用不着了。”那些杨渐源让她扔了而她偷偷留下下来的首饰,不乏珍贵之物。燕燕惊疑,这个夫人倒是比梅夫人还来得大方?叶清茹目光一滞,拿起一把铜梳:“这件是重要之物,不能赠予你,其余的,你随意吧。”
燕燕不敢碰。叶清茹道:“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是杨少爷每一个情人的信物。”燕燕的眼睛瞪得更大,叶清茹挥手:“拿走吧。”难怪,看到这些东西会让她想到不愉快的事吧。燕燕这才上前去把小包裹包起来。
晚上又来了三名据称是奉管家之命的婢女,其中一个红肿着双眼,是侍候梅夫人的婢女。梅夫人过世,原先的仆妇、婢女中除了有几个要为她守灵、送葬的,都已经辞去了,要留在杨家的婢女是四个,这是其中一个,叫采芣,比叶清茹还显年少,生得楚楚动人,好不叫人怜爱。
“她自告奋勇,来伺候我?”燕燕闲聊说起这个话题时,叶清茹不知为何有些诧异,内心深处好似被什么敲打了一下。燕燕当然无法察觉她心内的涟漪,整理着床铺:“是啊,听鹦哥说的。”鹦哥是管家派来的三名婢女之一,年纪稍大,十七八岁。梅夫人的婢女主动要求来侍候她,怎么想都有点古怪吧。采芣楚楚可怜的面容浮现眼前,叶清茹轻轻摇头,真是想太多了,那个娇弱的女孩,不想去别处干粗活累活,跟管家要求留在东院伺候所谓的“新夫人”。这并不影响叶清茹对她的印象,换作她自己,也会这么干。
被迫在梅夫人灵前跪了一天、哭了一天的元鹭哇哇直哭,二夫人把她抱到膝盖上,揉着她一双小腿。元鹭这个年纪,尚且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母亲躺在那个巨大的木盒子里睡觉,反正她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母亲睡了很久不理她也没关系。她哭得如此悲痛,只是为自己可怜的腿感到悲哀。
“管家说你把她找回来了?她在东院?”趁着人少的时候,二夫人问杨渐源。
那个臭老头真是二夫人安插的眼线,杨渐源心里骂了一句,回答:“是。”二夫人肯定极不高兴,他想给自己开脱也想为叶清茹辩解什么,但又想不出有力的说辞。杨渐源如何不明白,自己这个举动是不妥当的。
果然二夫人幽幽抬起头:“你觉得妥当吗?”杨渐源没吭声,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素馨躺在这里,尸骨未寒,你在那头金屋藏娇风流快活?问问自己的良心,你可对得起素馨,可对得起元鹭?此番素馨好端端的突然出了意外,我没有将罪算到她头上,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你喜欢她,娘便不同她计较。可是渐源你此举未免太过分。”
“儿只是给她一个安顿之所,没有越轨之举。”杨渐源接着她的话争辩道。二夫人冷哼了一声,杨渐源不禁奇怪,这些女人为何一个个都把他的实话当笑话。杨渐源无奈:“娘不想见到她,儿会吩咐,不要让她踏出东院一步,娘不需心烦。”
“我见不到她,她便不存在了吗?”二夫人不屑地反问,“我看到你魂不守舍的模样,便会想到东院里还有个人,你的魂在她手里攥着呢。”
杨渐源扶着几的手来回摩擦,终于向二夫人说:“儿还有一事,禀呈堂上。儿打算,尾七过后,娶叶清茹为妻。”
二夫人浑身一震,良久,缓慢地恢复过来,僵硬地把元鹭放到地面:“出去找姐姐们玩。”元鹭乖巧地应了一声,等她爬出了门槛,二夫人才转向杨渐源:“你真是越来越有主见了。莫说素馨的死她有份,便是全不怪她,她是何身份,配得上做我的儿媳吗?”
“配得上。”杨渐源平静地回答:“她是户部尚书的女儿。”
意料之外的消息,二夫人倒不曾听说过,自己家的婢女中还有户部尚书的千金。当今户部尚书姓赵,二夫人把记忆回溯到三年前:“叶尚书?”杨渐源默认,二夫人哂笑:“那又如何?叶尚书全家都已经灭了,没人给她撑腰,她就只是婢女一个。”杨渐源无可反驳,二夫人明确表态:“我不同意这门亲,你毋须尝试,我永远不会同意。渐源,素馨在天上看着。”
杨渐源痛苦地合上眼睑,二夫人永远知道他的弱点:“我知道。儿会请求素馨的原谅。”
二夫人看着儿子目光中的坚持,杨渐源这些日子来的所作所为,令她知道那个女子对他而言确实是与众不同的。但二夫人有太多理由不接受叶清茹:奔则为妾,那个姑娘小小年纪不知自爱,令二夫人对她心生厌恶;杨渐源在梅夫人身怀六甲、病痛缠身的时候出轨,二夫人狠不下心怪自己的儿子,只能怪她;曾经令她怀有期待的孙子夭于腹中,她莫名地恨起叶清茹;梅夫人倒在她房间外面,她对梅夫人的死,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二夫人对叶清茹的印象糟糕已极,杨渐源偏偏在梅夫人丧事期间将她安置在东院。二夫人举茶杯至与肩平齐:“茶杯落地,若丝毫无损,就是素馨答应你,那我便不再反对。”虽然那是极小概率的事,但并非完全不可能。杨渐源心中不断祈祷。
“嘭”,茶杯没有碎裂,杨渐源急忙弯腰捡起来察看,二夫人从他手中将茶杯拿过去,杯沿上,一个微小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