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杨叔杨婶的家总是在每个新年里，穿上从头到脚的新衣，在哥哥带领下，第一个去拜年的人家。听老人讲，杨叔给我们家帮过工，是在哥哥很小的时候，那会儿还没有我。杨叔叔除了下地干活，还要看护哥哥。哥哥一哭闹起来，谁也哄不了，就是要找“杨啊杨，呜—呜，杨啊杨……”
村子北面，是关中平原的“白菜心”—泾惠灌区一平如镜的庄稼地。在通往县城的路边往东200多米，一圈儿木栅栏围墙与古桑老槐护卫下的几间草屋，就是杨叔的家。进了柴扉，屋顶不高，很温暖。
紧凑的小小四合院里，有鸡窝、羊圈、狗舍、猫馆、磨房、柴屋、厨房和储藏室。一明两暗的上房里，泡菜坛子腌菜缸，舂米捣蒜的大臼小臼，一个套着一个，立在墙角。洗衣、洗澡、洗脸的盆，也是一个套着一个，形成一个个的同心圆，煞是好看。杨婶纳鞋底的夹板静静地立在小凳前边，等候主人坐下来飞针走线。古旧发绿的铜烛台擎在小桌一角，上边放着一盏黑黑的小油灯。屋檐下，有燕子呢喃。茅屋矮，屋檐也低，我搬个小凳儿站上去，看见小燕子张开黄黄的小嘴，一齐呢喃着，等妈妈来喂食。
他们家独门独院，在城南村外。虽然离县城和村子都只半里之遥，却没有电灯。
杨叔叔家特好玩儿，什么都有。有的家具器皿，或是杨婶脚上穿的双鼻梁向上翘起的鞋子，都是我在别处不曾见过的，新鲜得很。孩子的眼睛最好奇，最容易发现新鲜东西。每一次去，我都没玩够，哥哥就要喊我回家了。杨婶总会说：“小丫，下次再来玩吧。”送我们出了小院儿，跨过小桥和高大的桑树，眼不眨地瞅着我们上了公路，挥手告别。
我一步一回头，心里盼望着下次再来的日子。
最好玩的是杨婶喂鸡的时候：杨婶坐在院中央小凳上，满院儿生灵围着她转。那些大黑鸡、九斤黄、芦花鸡，还有白来杭，都大模大样地在杨婶手里抢食吃，还跳到杨婶膝盖上、肩膀头上，咯咯咯地叫着，理直气壮挺威风的样子。杨婶的腰是弯的，她躬着腰在前面走，鸡群在小院里亦步亦趋地跟着转圈儿。大花猫、小黄狗一边一个，像鸡群的卫士，也跟着悠闲地走起来。杨婶停下来时，她带领的阵营也都立定。鸡们扬起脸，以为有好东西吃了。杨婶转身继续前行，“大部队”也一齐行动起来。老人像领着一群孩子或散兵，那么和谐默契，我也加入了他们的阵列，成为后卫。
木栅栏围墙边儿紧挨着清清流水的小渠，那棵蓊蓊郁郁的大桑树的白白的树干挺光滑。收麦子的时候，紫红紫红的桑椹果熟了，亮晶晶地闪着玛瑙宝石的光泽。一粒粒水灵灵的饱满的桑椹太甜了！每当果子熟了，杨叔叔都要用夹杆夹下一些结满果实的细枝，打发我这小馋猫儿。吃得满嘴、两手紫黑紫黑的，连门牙也染成了紫色，心满意足地跑回家去。
记得有好多次，杨婶给我和哥哥一人煮一碗荷包蛋，放好多红糖，非常甜。有时吃大包子、小包子和饺子，吃饱了再带些回来给爸妈。
后来我慢慢懂事了，知道杨叔、杨婶家没孩子，我们应该常去看看。上学以后，只能假期去。那一年，我们去浙江、安徽实习，带回大米、茶叶，还有宜兴的紫砂茶壶，家里一份，杨叔叔家一份，我和姐姐郑重地送去。
有一次上体育课，我和同学偷偷跑到街上玩，看见杨婶坐在街边儿，戴一顶草帽，面前放个竹篮，半篮子桑果中间有一个茶杯。有小朋友过来，拿出一毛钱买一杯。哦，原来杨叔叔家日子不容易，我再去了就坚持不再吃东西，不让老人家忙乎。
杨婶的腰弯得更厉害了，几乎成了90度。她已不像先前那样常到村子里来。偶尔来的时候，挎着篮子，毛巾下面盖着好吃的东西。她总是加倍地偿还我们那点微薄的情意。
在爸爸进学习班遭批斗的日子，杨婶挎着篮子，掀开上面的野菜，就有半篮子嫩玉米、粑粑或者锅盔，是我聊慰饥肠的宝贝。放下东西，杨婶弓着腰，悄悄地从后院小门出去了。
以前，我家院儿里总有许多自行车，镀层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有时排成一排，有时随随便便靠在墙角，散乱在院子里。我去捏每辆车子的铃铛，有的非常清脆响亮，有的沉闷不大好听，我就拣着最好听的去轮番捏着玩儿。叔叔们办完了事要走了，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推车出去，一翘腿跨上去渐行渐远，心里怏怏的。现在没有自行车了，大大的院落显得空旷而寂寥，常来的叔叔、伯伯、婶婶、阿姨都不来了，只有杨婶来。她家是贫雇农，根红苗正，她不怕什么。
每当风雨交加，雷电轰鸣，天地汪洋一片，或是连绵阴雨，日久不开，父亲总叮嘱哥哥：“去看看杨叔家的房子怎么样，会不会进水。”
在父母亲相继去世后，抽空去杨家看看，已经成了我和哥哥的一种责任。我每次去县城上学或放学回来，一出村或一出县城南关，第一眼就看到那座麦浪波涛里的茅屋草舍，像绿海之间漂浮的一艘乌篷小船儿，冒出袅袅炊烟，燕子穿梭，几只鸽子在屋顶盘旋，心里就有一股融融暖意。要么，在一望无边的玉米绿海般的层层怀抱中，低矮的草舍露出半个屋顶，在视野里闪烁。阴雨缠绵或雷电示威的日子里，那一叶孤舟显得那么单薄无助。那时家里不宽裕，我也少有零花钱。偶尔有一点钱，放学回家途中，顺便买一斤红糖或点心，去看看二老。老人话不多，我们交谈几句，默默无言地相对坐一会儿，我起身告辞。见杨婶的腰弯得更厉害了，心里很不好受，便坚持不让她送。
工作以后，回家探亲，想看看杨叔杨婶，哥哥说二老走了，被他河南的侄儿接回原籍养老去了。
也不知侄儿会对他们好吗？
我走出村子，想看一眼那风雨飘摇中的茅屋。然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留下，那儿成了一片庄稼地，与周围的庄稼融为一体，连那棵老桑树也没影儿了。
心里空落落的，一丝无名的牵挂在梦中萦绕。无数次在脑海里氲氤出风雨草舍，氲氤出草舍的袅袅炊烟，还有小院里的温馨与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