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织造局西南面的几间厢房是专为往来运送丝绸的商客备下的,吟歌暂住的房间在西南侧最边的一间,她与林落荷施展轻功,一路起落,一盏茶时间,便到了房门口。
已是子时,却见得几间厢房灯火通明,猜想尚柔已经回来了,看到吟歌反而不在,于屋子里候着。
吟歌忽而想起林落荷对苏樱的态度,心下担心林落荷与尚柔见面,又会怎样。她飞快扫一眼身旁的林落荷,对方倒是坦然。
吟歌来到屋前,轻声唤道:“尚柔。”
“玉姑娘可回来了!”尚柔连人带声,推门而出,见到吟歌身后的林落荷,脸色大变,暴喝一声,“快给我拿下!”
其余仆婢听得,拿了刀剑,冲了出来,将吟歌与林落荷团团围住。
吟歌虽已料到这林落荷与苏樱、尚柔她们定有什么过结,但林落荷无故消失三年,今夜复又出现,尚柔理应问清原因,如今问也不问,提剑吆喝,行事实在莽撞。她拦在林落荷跟前,叹道:“尚柔速速收回口令!听我一言。”
尚柔一改往日,厉声道:“玉姑娘过来!且让我将这落井下石的贱婢杀了再说!”
说罢,一招连了一招,掌法雨点般挥来。吟歌心里暗道:“好快的掌法!”她从未见过尚柔出招,方知她与其余青凌弟子不同,使的并非是刀剑,而是掌法。她亦不知掌法的厉害,只得硬了头皮,挺身去接。
尚柔不擅刀剑,但在青凌宫,论说起她的青凌掌法,却是数一数二。她一见到林落荷,想必是要痛下杀手,掌下也使足了八分力,却没料到江吟歌会只身来挡,“呀”了一声,急急撤回三分力。
“当心!”林落荷喝道,以极快的身法晃过挡在身前的江吟歌,接过尚柔的一掌,尚柔本就没打算伤吟歌,撤回三分力后只剩了五分,被林落荷起身一挡,依旧掌风凌厉,掌力浑厚,震得院落里竹叶簌簌作响,四周的人也纷纷退开。
吟歌在一旁惊出一身冷汗,她与夏无双进宫,从未正面讨教过青凌宫弟子的武功,如今得以亲见,惊得目瞪口呆。
尚柔大叫道:“玉姑娘你初来青凌,不知我青凌的陈年旧事,今日与你无关,且让我与她过招便是。”
林落荷也冷冷发话道:“也是,你主仆三人一直对我不满,我离开青凌三年,且就在今夜先了结再说。”
说罢,二人又要动手。吟歌见状,深吸一口气,奋力拦在二人中间,大声道:“尚柔,你可还记得莫宫主如何惨死?”
尚柔与林落荷听闻此言,均是一震,尚柔收回掌力,咬牙切齿道:“怎么不记得?都是孟欢那个贱婢!”
吟歌心下一惊,原来尚柔与苏樱她们早料到是孟欢杀死莫嫣然,只是自己与无双还在那里猜来猜去罢了。她忽然缓了缓劲,又道:“既然二位姑娘都认定孟欢是凶手,无论先前有何过结,都应暂先放下。如今杀害莫宫主的叛徒还下落未明,青凌弟子理当同心同力,拘捕叛徒,也好告慰莫宫主的在天之灵。”
她故意说两人都认定孟欢是凶手,又故意将两人的立场强行拉到一处。果然,尚柔与林落荷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放下了阵势。
吟歌见状,吁了口气,笑道:“都是昔日同门,何必一见面就如此剑拔弩张,到屋里去说吧。”说罢,壮着胆子,一手拉了一人,径直往屋里走去。
三人坐于桌旁,乔老三吩咐人奉上茶水,吟歌看了看尚柔与落荷两人,不管不顾,端起茶水,一饮而尽。二人见状,气势这才有所一缓。
吟歌示意乔老三等全部退下,只留下自己与尚柔、落荷三人,道:“有什么恩怨,什么过结,今日就在这一并说了吧。”
尚柔是个痛快人,落荷逃亡三年,与苏樱一派的恩怨也是纠缠已深,今日她们就在远离青凌宫千里之外的北京城郊外,当着才进宫不久的江吟歌面前,前前后后都说了个清楚。
原来,青凌宫内,孟欢虽为总管,除了一个明月阁首座弟子罗玉凤,与其余各堂主都极为不和,私下里结党营私,脱离青凌,私设绸庄,网罗生意。她名下的绣庄便有二十余处,但运送绸缎之事向来由落英堂堂主苏樱的妹妹苏陌掌握,苏陌生性偏好自由,喜欢天南地北四处游玩,加之性格外向活泼,结交了不少朋友。苏樱在青凌宫地位仅次于孟欢,明里暗里帮着苏陌,运送绸缎的差事每每都是圆满完成,倒也博得了莫宫主不少称赞。
当年,孟欢虽极力想挑出苏陌的毛病,奈何苏陌年纪虽轻,但行事却极为小心,加之亲姐姐在背后提点,基本没出过什么差错。孟欢只好打起其他人的主意,一次,她无意中发现莫宫主身边的贴身丫鬟林落荷因为年纪与苏陌相当,二人私下里相交甚好。莫嫣然宫规极严,知道宫里几位弟子各立帮派,她虽无力制止,却一再要求自己贴身伺候的身边人决不允许与任何堂主有所接近。林落荷整日呆在莫嫣然身边伺候,遇见天性爽朗的苏陌,瞧见她走南闯北的生活,心下非常羡慕,经常在苏陌出船回来,偷偷跑去找她聊天。
孟欢的眼线捕捉到林落荷经常出入苏陌的太微堂,心里知晓,也不点破。孟欢暗中谋划,在一次运送丝绸去往山东的远途时,私通水贼,将一批绸缎尽数劫去,这次运送差事,苏陌因贪玩去了杭州,谎称一同前往运送,实则根本没去,但游玩杭州的事情却不小心告知了林落荷。
从未出过差错的苏陌,这次犯下大错,心慌意乱的苏樱四处想办法,最终在议事堂前,一口咬定,抢劫丝绸的并非水贼而是倭寇。沿海岸倭寇向来猖獗,这些年来,尽管朝廷大量派兵驻守口岸,但对行踪不定的倭寇也是头痛。因此,青凌宫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宫规,但凡运送路途丢失货物的,只要遇到倭寇抢劫,过失一概不论。莫嫣然偏爱苏樱,也不忍心苛责她妹妹苏陌,闯下大祸的苏陌这才险些保下命来。
岂料孟欢并不罢休,私下里又数次找到林落荷,以贴身丫鬟投党靠拢太微堂一事要挟林落荷,要她说出苏陌根本没去山东之事。为了自保,林落荷在一日晨间,伺候莫嫣然梳头之时,无意间说起苏陌游玩杭州之事。莫嫣然大怒,下令将苏陌以“擅离职守、欺瞒圣宫”之罪剔去双腿膑骨,致使她终身残疾,从此以轮椅相伴,而苏樱也因为编造谎言,被罚俸一年。
林落荷自知理亏,看望了苏陌几回之后,再也无脸去太微堂,苏樱姐妹后来也得知真相,对林落荷再不作往来。只有孟欢坐观虎斗,好不得意,她又向莫嫣然推荐林落荷操持运送绸缎的差事,莫嫣然手头暂无合适人选,同意林落荷接下差事,却未许她任何职位。苏樱姐妹对林落荷积怨更深,好在林落荷还算是良心之人,不愿听从孟欢的差遣,自立一派,独来独往,只负责运送,只衷心莫嫣然。孟欢气极,在林落荷一次去往杭州的途中,布下暗礁,派人包围船只,将林落荷打成重伤,扔入江里。回宫后,又谎称林落荷的船队遭遇劫杀,尸体也不知所踪,莫嫣然虽然难过,暗自派人查找,均是无功而返。
林落荷命大,被村民所救,调养了大半年,跳上苏州途径杭州去往北京的船只,一路到了北京。这三年来,她隐性埋名,守候在北京京郊的东城织造局,由于她先前运送丝绸到京城,均是走东城,与这织造局的执事也是极为熟悉,她告知执事与织造局周边的驿站,但凡有青凌旗幡的马队,立刻拦下,待她了解了之后再给予放行。
三年来,孟欢安排的运送船队、马队均绕过东城,往别的织造局运送,这一次,要不是几年不来京城的尚柔和初来乍到的江吟歌,林落荷不知还要在此次等上多久。
落荷与尚柔将故事讲完,已是深夜,院落里,万籁俱静,吟歌打了个呵欠,笑道:“今夜真是特别,听得二位姐姐讲起三年前的故事,如同精彩的说书一般。”
尚柔闻言愣了一愣,落荷则盈盈笑道:“难得这位江姑娘如此置身事外,果然是上佳的心态。”
吟歌又道:“夜已深沉,故事也说完了,二位姐姐不如早作休息,恩怨情仇都暂且一放,明日便一同返回南京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