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七年五月
五月初五卫思澜早早的便让伊云几人给自己梳洗利落,四岁前都是在苏州江南温养长大,一场劫难北上京城,三年内又是浑浑噩噩睡的云里雾里,好不容易赶上这一年一度的端午龙舟节,思澜自然是满心满意的想要去凑凑热闹。
卫思澜虽然聪明,人情世故也知道,毕竟年幼,又加上从来没看过赛龙舟盛况,半月前就百般**央求纳兰兄弟二人初五这日定要带自己去龙舟庙会上游玩一番。
刚过了辰时,思澜梳着蚌珠头,上身着青色冰丝小衫,下束白裙,腰间别着一大红色梅花蕊荷包,轻颠颠的出了央园,一边注重仪表莫张狂了被下人议论,一边偷偷摸摸掂量着荷包里的沉甸甸的碎银子,乐呵呵的走向了渌水亭...
纳兰揆叙本是辰时没到就兴冲冲的站到了央园外面去,可是,这会子才刚刚辰时,思澜表妹起来没有?
他自己也不确定,于是就犹犹豫豫的站在央园西廊下目睹了卫思澜整个人轻飘飘的跟个狐狸般朝着渌水亭荡去,自己是应该上前客客气气的跟思澜表妹一起走还是等表妹到了渌水亭才优雅的过去呢?
还在一个劲儿的纠结于礼数的纳兰揆叙再次抬首,就看到渌水亭内,自己的嫡兄正和思澜表妹不知道说着些什么,然后就看到卫思澜小心翼翼的解下腰间荷包,表妹这是做什么?
三两步跨上渌水亭台阶,纳兰揆叙忍住见两人互动的不悦感,打趣卫思澜:
“澜妹妹,你这荷包里面装了什么如意宝贝?刚我见你出了央园走路都像是带了阵风一般,就这个荷包看上去沉甸甸的,才护着你没被刮到池子里,说说看,荷包里面装了什么?”
话音刚落,纳兰揆叙轻笑着折扇合并一勾一挑,卫思澜荷包里面的散碎银子就出现在了三人眼里,卫思澜本就是打着明面上邀请明府两公子在外酒楼吃顿饭的,完了下午还可以接着逛庙会的小心思。现在听到纳兰揆叙跟在自己身后,把自己一路上痴傻得意的小模样原原本本叙述出来不说,还加上了轻佻的味道,思澜不由得面上一红,伸手就要夺了纳兰揆叙扇上的荷包,却见纳兰揆叙侧身一个移位,早已经蹦达到了渌水亭的栏杆上。
“纳兰揆叙!你还我荷包!”
思澜俏脸一僵,杏目圆瞪,对着一副轻佻公子哥样子的纳兰揆叙沉声道。
只微笑看着表兄妹二人胡闹的容若估摸着时辰,一手上前拉住卫思澜,一边对着公子哥模样的纳兰揆叙说道:
“揆叙,你看看时辰,晚了阿玛知道我们二人偷带表妹出府胡闹,不会轻饶了你我兄弟的!快别胡闹!你要想帮思澜表妹拿着这荷包,就帮她收好了,我们出府要紧。”
容若说完,也不看被道明心事的揆叙,只是拉着卫思澜朝着明府后院角门门悠悠晃去,卫思澜也知道这会儿心里再恼纳兰揆叙也是没用处的,只得很恨的瞪了眼纳兰揆叙,跟着纳兰容若左拐右转。
出了明府,沿着马状元胡同,拐个弯到了缸瓦市坊,原本应该是别别扭扭的两人,却像忘了前尘往事般,齐心协力往着观望人多的摆哨小摊挤着。
满洲自入关以来就没禁止女儿家整日整夜呆在绣阁闺房不出家门的说法,马背上的女儿,自小也都是个个即使不学武术功夫,却也一个个骑射了得,虽然距离圣祖离世已经过了两朝,满人渐渐也养成了大家女儿轻易不出门的传统,但是还是有那么些将军之女不在乎传统礼教,女儿当作儿子般教养,出门在外,面上遮块面纱,谁也看不清容貌。若还是有些不满意,怕被人败坏了未出阁的小姐名声,大可女扮男装行走于京城各地街坊小巷。
“杏仁儿——茶哟!”
卫思澜听着这声地地道道京片儿的叫卖声,一把拉着纳兰揆叙,双眼放光的慰问他是否渴了?有没有走累了?
看着面前双眸晶晶亮的女子,巧笑倩兮的关心自己,纳兰揆叙虽然比思澜不过年长些许岁数,却也终究是明白男女之情,头一遭被自己一心一意惦记的表妹,这般慰问挂怀,纳兰揆叙忙不失迭的点头同意,怕是此刻卫思澜要明珠顶戴上的花翎,纳兰揆叙也是敢大着胆子去偷的...
驻足于烧饼铺子前,卫思澜眼巴巴的看着老板用甜杏仁精加桂花、大米面、糖做成糊状,然后再放入开水锅里煮熟,鼻尖闻着丝丝桂花儿香味,思澜下意识的一舔唇瓣,渴了,真觉得渴了。这才出府还没一刻钟,就渴了...
身型本就娇小的卫思澜站在人烧饼铺子门口,堂而皇之饮了两碗杏仁儿茶,还想再喝,被纳兰兄弟二人拉进马状元胡同一处布料庄子,半强迫半哄骗的换上了一身小厮的乌墨色衣袍。于是路上有熟悉明府纳兰两兄弟的世家公子就会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一个矮小白净的书童脑门上挂着一纸糊的五彩孙猴儿面谱,左手胳膊上挂着对纸鱼,右手里拿着串冰糖葫芦儿,左手里还不忘拿着刚刚从福庆斋买的萨其马。
小书童左侧走着一白衣偏偏佳公子,虽没有言语,却总是在小书童吃的摇摇摆摆撞着路人的时候出手一拉一扯,挡着路人的误碰。
右边陪着身穿紫衣华服却面目阴沉不定的纳兰二公子,二公子一手折伞,本是**倜傥,偏偏手里还提溜着一份烧饼铺新出炉的片儿饽饽,心里十分别扭,也是集中精力护着中间只顾自己开心吃喝的小人儿别摔着磕着。实在是有趣至极。
卫思澜不知身旁两位爷的各种心思,即使知道,她也忙的无暇顾及,一边东看看,一边忍不住上前去西摸摸。
想这一年一度天子脚下的端午佳节,先有寺院积极配合的庙会,又有龙舟助兴,自然是:
东西两庙货真全,一日能消百万钱,
多少贵人间至此,衣香犹带御炉烟!
巳时至,但见营汛河(么刹海水道)两岸,人山人海,河边满是大船小船,属满洲八旗参赛着皆是船尾旗帜摇曳,而京城各地组织的民间船社,虽夺冠无望,却也是各个船尾旗帜五彩斑斓,可见费了一般心思装点,毕竟端午龙舟这一赛事,也是从古至今,没有什么节日能于它相比的。
思澜三人坐在什刹海岸边天兴居二楼临窗最佳观望处,手里端着香茗,卫思澜忍不住站起身子,只目光所望人数达到数万人之多,卫思澜暗暗咂舌,虽然知晓京城乃是天子脚下,繁华之所在,却没见过这么多人齐聚一堂,只是一个窗户看到的人数就有了这么多,那整个赛程河道两岸又该聚集多少围观之群?
思澜却不知晓。整个龙舟赛线跨度三十多公里,光是比赛时间就需要一个时辰那么久,观众虽多,却也是成群簇拥着,多数以岸边茶水铺子,摊位聚集之所在,或有身段银子好使的也都是选了如天兴居般各大酒肆雅间临窗而坐,三三两两或吃茶,或欣赏玩乐。
龙舟赛一开始,鞭炮声,喊叫声更是此起彼落,除围观群众外,九门提督府、应天府两京师戍部队也是府尹亲出,毕竟没人能预测这样的民间盛会各个世家子弟会不会混了头脑做出让百姓受牵连的无妄之祸。
“揆叙表哥,他们这般努力,头筹到底是什么?”
卫思澜看的兴起,接过纳兰揆叙递上的醍醐咬上一口,四下打量后悄悄拉着纳兰揆叙箭袖皱着鼻头小声问道。
她知道此时能在这天兴居二楼坐着的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物,或许本人手里没有实权,偏是个二世祖依靠祖上福荫庇佑的,也是不在少数的,且看纳兰容若坐下还没喝盏茶,就被王府下人请去包厢一叙便可知道。纳兰揆叙之所以能陪自己如此安稳坐下喝茶聊天,也是因为纳兰二公子上有兄长名声在外,其次便是纳兰揆叙年幼,心性还总是在玩闹上,于官场世家更是一点一毫都没有接触,世人便只知晓纳兰容若聪明绝顶,不知其弟。
“呵!”
讥讽一笑,纳兰揆叙扇骨顺着窗外约九门提督府尹所在位置说道:
“倘若得胜者为汉人,不过是“一登龙门”“二龙争珠”“三分鼎足”三个无伤大雅的奖匾。”
知晓纳兰揆叙这人的古怪脾气又上来了,思澜不得不明知故问接话茬问道:
“难不成还有满汉之分?”
“不错!若得胜者为满八旗,那便是由顺天、九门两府齐奏于圣上,如此国之栋梁,不入朝野,表妹,你说,岂不可惜?无趣无趣!实在无趣!”
轻佻一笑,纳兰揆叙随手丢下一锭银子,不由分说拉起还在低眉沉思的卫思澜快步走下楼去...
想通了龙舟赛其中关节,卫思澜便恹恹的失去了刚出府时的兴趣,只觉得,热闹非凡的营汛河,不知何时似乎已经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