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厅有禁酒令,中午不能喝酒,清一色地喝奶,但黄觉硬是把杯中那乳白色的东西当做酒,一杯一杯地敬,开口闭口请大家关照。喝奶只能胀肚子,毕竟不能给人以醉意,要用牛奶来渲染气氛,不是天才是做不到的,而黄觉偏偏做到了,还使酒桌上掀起了几次不大不小的高潮。后来,季声瑜站起来和黄觉碰杯,玻璃杯里的牛奶波澜不兴,而季声瑜的话却极具感染力:“觉哥,你放心,我百分之两百支持你,要是谁不投你的票,我跟他急。”
季声瑜话音未落,众人纷纷站起来,附和着他。黄觉频频站起,一个一个表示感谢。
这时,叶小青暗暗地拉了拉余致力的衣襟,低声地问他:“这下你知道了吧?”
“嗯。”余致力点点头。他终于明白,黄觉是在为自己竞争演讲拉票。他想起昨晚戴名世跟他讲的话,他说他幼稚,戴名世这样说他,还是客气的,他简直就是一只猪,什么公开公平公正,只有他这样的猪才会相信。
这段时间,余致力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除了他本职的救火员工作之外,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写了一个基层公安派出所文化建设的调研文章,同时还整理了两个基层公安单位的全省青年文明号材料,为了搞这两个材料,他几乎天天加晚班,白天更是忙得不亦乐乎。这两桩事,都不是他的本职工作,是别的科室做了半截移交给他的,他尽管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但还是任劳任怨,没有丝毫怨言。林黛芳说,交给别人她不放心,这对他来说,是领导对他的信任,更是一种肯定。他虽然感到很累,但内心很充实。他的价值总是在关键的时刻被体现出来,对一个公务员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感到荣耀的呢?
这两桩事终于做好了,余致力坐在办公桌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歇歇了,可以考虑一下竞争上岗的事情了。别人都把竞争的事情搞得如火如荼,他也不能太懈怠了。
就在这时,林黛芳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连忙向她汇报了工作上的情况,林黛芳对他的工作很满意,并给予了高度评价。但是,她马上又给他安排了新的任务。前几天,宋清如向林黛芳提议,在由她负责的公安文联下面成立一个省公安作家协会。林黛芳对余致力说,公安作家的影响一直不如部队作家,其原因就是因为公安内部重视不够,所以她很赞同宋清如的提议,决定任命宋清如为秘书长,余致力为副秘书长。
余致力听了很不高兴,他和宋清如是同一个级别,为什么她是正的,而他是副的,这在级别森严论资排辈的机关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现象,林黛芳为什么犯这种常识性的错误?
“我就不干了,让宋清如一个人干就行了。”
余致力皱着眉头说。
林黛芳见余致力不高兴,就严肃地对他说:“这不是你想不想干的问题,是组织安排,已经开过处务领导会议,文件都拟好了。”
“那好吧。”
余致力无奈地点点头。
“你是省作家协会会员,是内行,所以,具体工作还得由你来做。”
“好的。”
余致力再一次无奈地点点头。
“你要把全省公安内部能够写文学作品的人的情况全部都摸清楚,最好是每个公安局都打电话问一下,看有哪些人,我的意思是,对加入公安作协的人的条件要尽量放宽,毕竟不是搞专业的,最好每一个县级公安局都要有人,然后造一个花名册,注明会员单位、简历和发表作品的情况,有的文学苗子,虽说没有发表过作品,也可破格录取。必须每个人做一个表,越详细越好,最好在一个星期内完成。”
听了林黛芳的话,余致力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这个工作量也太大了,而且还要他在一个星期内完成,他又不是超人,还不得累死。
“林处,这个工作量不小啊,是不是请你考虑多安排两个人一起做,时间在一个月之内。”
虽然是讨价还价,但余致力还是尽量使自己的态度显得诚恳。
“不行。”
林黛芳严厉地说。
见林黛芳这个态度,余致力也一下子来了气。他终于明白,林黛芳给他安排那么多工作,其实是在为难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欣赏他的工作能力,这次造个花名册,总不需要什么才能吧。
“好吧,不过,等这次竞争上岗搞完了,我再做吧。”
余致力退一步说。
“实话告诉你吧,”林黛芳看了余致力一眼,“这次竞争上岗激烈得很,你是知道的,二十四处缺一个副处长,这个位子不能让别的处室给抢走了,所以,我和季处商量了一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决定,把宋清如作为重点保护对象,为了让她在竞争时全力以赴,处里别的同志都要尽力配合她,你要从大局出发,把她的日常工作给挑起来,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林处,你的意思是我不要竞争上岗了?”
余致力激动起来。
“请你不要激动好不好,我可没说你不能竞争,”林黛芳严肃地说,“这次竞争上岗体现的是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你既然有资格竞争,我就无权剥夺你的权利,至于处里把宋清如作为保护对象,只是处里对人才的重视,你可不予理会,也可不投她的票,这是你的权利。”
“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
林黛芳说完,扬长而去。
余致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这天晚上,余致力失眠了。他从枕头上探起头,一股清凉的夜气扑面而来,妻子柳红在酣睡,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傻傻地盯着窗帘上的一抹淡白。那是月亮映照下来的光亮,今夜的月亮一定很大很圆很亮,在城里能够看见这样的月亮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悄悄地溜下床,来到书房,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紧紧地憋着,让那缕缕青烟在自己的体内缭绕、回旋,弥漫到全身,直至每一个毛孔。现在的他是迷茫的,就像一团驱散不开的烟雾,没有丝毫头绪。“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回响,仿佛不把他逼疯就不罢休。
第二天中午,又有警务处的胡天明来请二十四处的人吃饭,他人并没有来,是通过林黛芳请的。他和林黛芳是校友。胡天明的嘴巴很甜,一直把林黛芳当做他的师姐,二十四处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林黛芳特别委托王秀珍把每一个人都请到了。
临走的时候,叶小青见余致力还在伏案工作,就过来催促他快点。余致力说他不去了,要是林处问起他,就说他忙于整理公安作协会员表的事情,不问就不说。
“这不行的,你一定要去。”
“我不去。”
“你要是不去的话,就会得罪胡天明。”
“为什么,不就是一餐饭吗?”余致力不解地问。
“你要是不去的话,他就会认为你不会投他的票,到时,他也不会投你的票,甚至把你当成对手。”
“我不去了,随他怎么想。”余致力说。
“你真的不去啊?”叶小青仍然不甘心地问。
“我真的不去了,你去吧。”
叶小青摇摇头,她感觉到不可思议,把他办公室的门带上,一个人走了。
这天下午,林黛芳又把余致力喊到了她的办公室。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有意见的话,你就直说。”
林黛芳板着脸,直截了当地说。
“我没有啊。”
余致力连连摇头。
“那你为什么在你的博客中把我写成那样?我难道就那么令你讨厌,在你的眼中,我都成了一个变态的人了。”
余致力的脸一下子红了,身上冷汗直冒,头皮发炸,他惶恐不安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嗫嚅地说:“对不起……我我……”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有什么意见,可以私下跟我讲,要不是有人告诉我,我还一直蒙在鼓里,你通过网络来广而告之,就是想把我的形象和名声搞臭。”林黛芳咄咄逼人地说。
“不是,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开了一个私人的空间,又没署真名实姓,就像写日记一样,没有想到过要公开。”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林黛芳朝余致力扔下一句话,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余致力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博客会被人发现,他没有用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和哪个同事的博客相链接。是谁发现了他的博客?是何生亮吗?何生亮一直劝他开博客,后来也知道他开了博客,还问过他博客的地址,但余致力借口是弄着好玩的,上不得台面,就没有给他。是叶小青吗?叶小青几次给他修过电脑,她是完全有可能知道他的博客的。另外,二十四处还有几个人都开了博客,他们也有可能误打误撞,进入了他的博客。他在博客中毕竟写的是日记,蛛丝马迹太多了,只要是同事,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他。
还有宋清如也有可能。她要是知道了他的博客,出卖他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谁都知道,在二十四处,竞争那个副处长职务,他和宋清如势均力敌。如今,林黛芳力推宋清如,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当然,除了宋清如,别人出卖他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所谓竞争,说白了,就是你死我活的游戏,搞掉一个对手,就是给自己增加一分希望,在这次竞争上岗中,何生亮、李明道他们,一个个也都是志在必得。
想到这里,一种刺骨的寒冷从他的心上浮起,一直寒透到他的后背心。
办公室的人早就下班了,余致力还在办公室里逗留,柳红给他打电话,他说要加一会儿班再回去,不要等他,他要搞完事才回去,给他留点饭就行了。
其实余致力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办公室发呆。他真的后悔得要死,写什么日记啊,就是要写,也就记记生活流水账得了。林黛芳有些事做得确实是不近人情,但你骂人家变态,性质不是更恶劣吗?林黛芳虽然是一名领导,但她同时也是一个女人,你这样骂她,就是伤害她。余致力啊余致力,你怎么就这么混账,这么缺德啊。余致力在心里一个劲地谴责起自己来。为了解恨,他恨不得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余致力打开自己的博客,把那些提到林黛芳的博文一一删除,虽然为时已晚,但他还是要这样做,要是林黛芳能接受他的道歉,他会真诚地请求她的原谅。
他突然滋生出一个想法,给林黛芳写一篇道歉的博文,当然他不会提她的名字,但要让知情的人一看到这篇博文就会知道。他说干就干,但写了几次都不满意,不是太直白,就是太含蓄,感觉不到一点诚意。因为在余致力的内心,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错,要不是林黛芳有错在先,他怎么会有如此不明智之举?
最后,他信手在自己的博客上贴了几行简短的文字——
三要三不要
要做爱,不要作战。
要艺术,不要权术。
要真心,不要勾心。
他觉得这几行文字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并希望林黛芳和那个出卖他的人能够看到。
不日,在公安厅政治部的会议室里举行了竞争上岗演讲,余致力知道自己肯定出不了线,以前的紧张便一扫而光。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在两分钟的演讲里充分地体现自己的个人魅力。他的演讲意外地得到了热烈的掌声。甚至有一名政治部副主任也过来和他打招呼,说这是他目前听到的最好的竞争上岗演讲。结果出来,政治部一共六十多个人投票,他只得了四十二票,根本不可能出线。
在公安厅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藏头掖尾的,这一次终于充分地表现了一回,而且好评如潮,虽说竞争上岗不成,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二十四处只有宋清如一个人出了线。这次她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了二十四处的重点保护对象,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对付厅里的竞争上。这次,余致力心甘情愿地替她做起了公安作协会员工作,不再讲任何条件。
竞争上岗愈演愈烈。据说,公安厅周围的那些餐馆——当然是上档次的,一顿饭没个一千两千下不来的那种,早就火得不行了。还有那些歌舞厅和洗脚城,这阵子也不用担心生意清淡了,火得要提前预订包厢。下班了只要在厅门口站上那么一小会儿,就会有不少于十个人来亲热地拉着你去吃个便饭,去唱个歌,或者去洗个脚,个个豪爽义气得让你感动,似乎一夜之间人人都成了嫡亲的兄弟姐妹。
那些没有出线的人经过短暂的失落之后,很快为自己找到了理由,自宽自解——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没有和他们同流合污。
宋清如果然不负众望,一路过关斩将,先是过了厅里的竞争,后又在厅党委的竞争大会上大获全胜。竞争到了副处长的职位,并且很快被安排到二十四处任副处长。
那天,季声瑜专门找到余致力,安慰他说:“这次你虽然没有取得胜利,但已是名声在外,特别是赢得了政治部一些领导的好感,为下次竞争上岗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句,下次竞争,你一定不能仓促应战,得做好诗外功夫,你知道宋清如这次竞争上岗花了多少钱吗?”
季声瑜不容他回答,向他伸出两个手指头。
余致力知道季声瑜的提醒是善意的,但只是笑笑,并没有问他两个手指头具体指的是多少钱。他知道季声瑜正在期待着他问他,但他就是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