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二爷前些日子被人打了,到如今还躺在床上呢。”张顺回答。
“被谁打了?”欧阳冲扼腕追问。
“礼部尚书南郭川的手下。”
“好大一个官!无法无天的墨吏,就需要无法无天的人来整治。”欧阳冲脸色一寒,对张顺说道:“你也不必在地上跑了,赶紧上马,我倒要看看他们将薛二爷打成什么样了?”
张顺低头看看身上,摇头道:“草民如此腌臜,怕弄脏大人的衣服。”
欧阳冲见他罗唣,一把将他拉上马来,大声说道:“外表不干净倒不打紧,怕只怕连内心都变得龌龊不堪了。”
汗血宝马扬起前蹄,恢恢嘶鸣几声,四只纯白的踏雪蹄腾空而起,出了西直门,沿着铺沙的驿道往西疾驰。
南沙沟,玉渊潭畔,那座最大的宅子便是薛宅,欧阳冲道一声:“我是薛二爷的朋友,赶紧开门。”不待家丁往里通报,径自闯了进去,那家丁见拦他不住,慌忙抢在他的前面一边往里跑,一边嚷道:“老爷,有人来了,说是您的朋友,我拦他不住——”
欧阳冲紧随那家丁身后,绕过照壁,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来到正堂。还没进门便见薛家二爷薛铁龙正闭目躺在炕上,脸上淤血还没褪尽,青一块紫一块的,一条胳膊被打断,用布条吊在胸口,薛晓晓炖了鸡汤,正用小勺子舀着往他嘴里喂。
“二爷,欧阳冲来迟了。”欧阳冲有些哽咽,从薛晓晓手里接过那碗鸡汤,用勺子盛了,小心地吹了吹,给他喂下。
薛晓晓认出他来,瞪大了眼睛问道:“恩公,是你?”
欧阳冲面带歉意,摇头道:“要说恩公,二爷才是,欧阳冲若没有二爷出手相救,恐怕早已是沙狼嘴下的美餐,现在也只剩一堆白骨了。”
薛铁龙睁开眼睛,面上微微一笑,嗓子有些沙哑,缓缓说道:“原来是欧阳大人。我知道你太忙,却也知道你迟早会来。”说着将薛晓晓的手拉了过来,放在欧阳冲手里,苦涩一笑,喉咙一动一动,极为困难地说道:“看我这个样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了这个年,我从二十岁开始做生意,如今已是不惑之年,膝下只有这个女儿,希望欧阳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好好照顾她。”
欧阳冲摇摇头,将自己的腰牌掏了出来,问刚才那家丁:“会骑马吗?”
那家丁摇摇头头,小声道:“小的家里穷,买不起马,只会骑驴,不过,驴也骑不好,平日都是倒着骑的。”
欧阳冲哭笑不得,忙问,那府上有会骑马的吗?
那家丁又摇头,嘟囔道:“平时或许能找到一个半个的,可是现在是年根底,上哪儿找人去呀?”
张顺毛遂自荐,说道:“我会骑。”
那家丁奇道:“张顺,你除了赌钱,什么时候学会骑马了?”
“这不是刚才来的路上跟欧阳大人现学的吗?而且是跟尚书大人同骑一马,这种殊荣你们谁有?”张顺仰着头,沾沾自喜,有种高人一等的酷派。
“就骑了这一回,就算是会了?我看还不如我这骑驴的呢。”那家丁笑道。
“哼哼,这有法比吗?我骑得可是汗血宝马,汗血宝马,懂吗?出的汗都是血一样的。嗨,说了你也听不明白。欧阳大人,您吩咐吧,只要有银子,这上刀山下火海,我张顺眉头若是皱一下,不是俺娘养的。”张顺拍拍胸脯大义凛然说道。
欧阳冲摇头苦笑,看来古人所言不假,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给钱,这张顺还真什么都不怵。于是问薛晓晓要来一两银子,和着手里的腰牌扔了过去,说道:“拿我的腰牌骑上门口那匹汗血宝马去十王府街齐王府去见齐王爷,就说我欧阳冲的亲人外伤化脓,内部淤血,胳膊断裂,叫他赶紧派两个御医带上药品器具过来医治。”
张顺握着那一两银子,眉头结了个疙瘩,嘟囔道:“如今这市面,白银跌价跌的狠呐,您这一两银子不好干什么呀,几天就花光了。”
欧阳冲怒道:“给你十两银子,速去速回,回来取,若是耽误了事情,黄三儿怎么死的,还记得吧,他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张顺浑身一哆嗦,连忙笑道:“大人您就瞧好吧,我张顺找绳子绑在马身上,但求万无一失,草民谢你那十两银子,草民这就走了。”
等张顺出去,欧阳冲吩咐薛晓晓,让她去烧一锅开水准备为薛二爷沐浴,薛晓晓刚想问这种情形敢泡澡么,张了张嘴,见他神色凝重,不敢耽误,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推门到灶间烧水去了。
欧阳冲将薛铁龙扶了起来,轻声说道:“二爷正值年富力强之时,说什么丧气话?有欧阳冲在,便教你无虞。”说着将他外衣脱了,欧阳冲见他身上斑斑点点,甚至还有鞭抽的痕迹,再一摸那肋骨,却也断了几根,不禁咬牙问道:“他们好狠的手,礼部的衙役为什么要难为你?”
薛二爷强忍着全身的剧痛,惨然一笑:“还不是因为岁末年初的孝敬份子钱,如今朝廷节俭,百官俸禄都不是很高,于是这些当官的便想法设法从我们这些商人头上克扣,今天一个费,明天一个税,后天一个征缴,大后天一个捐资,这些我们都忍了,可是,前几天,礼部竟然到家门口收缴黄金,而且开口就是五十两,你说,还叫人活不活了?时下黄金紧缺,我便敷衍说上哪儿去筹集这么多黄金,结果是,两天之内,没完成任务,便遭到一顿毒打,礼部官员放话了,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将这五十两黄金给交上,要不然,这年别想过了。我看哪,他们倒也不是危言耸听,说再来,便肯定会再来,反正我是这个样子了,让他们打死算了。”
欧阳冲见他视死如归的模样,连忙问道:“府上真的拿不出五十两金子了?”
薛铁龙勉强一笑,说道:“就是五百两也拿出来了,不过,这都是我毕生的心血呐,岂能便宜了这些蠹虫,我便是死,也要给晓晓留下这点家产。”
又是一个守财奴。欧阳冲摇头叹息道:“二爷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可是要等这青山重新长出这些柴禾来,要等到猴年马月,又要花费我多少心血呐?”看得出来,薛铁龙并不甘心。
欧阳冲运气为他疗伤,问道:“二爷现在可好些了?”
薛铁龙点头应道:“确实好多了,欧阳大人果然是个奇人。”
欧阳冲笑道:“既然当我是奇人,那么便听我的,这种思想要不得,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礼部的人若是再来,你便将那五十两黄金给他们就是。”
薛铁龙恨恨道:“虽不甘心,但你都这样说了,我答应便是。谁叫我们有缘呢?”
欧阳冲点头:“你我既然有缘,我当然不会这样放过那些打伤你的坏人,二爷,从今天起,你尽管安心养病便是,至于其他事情,交给我好了。”
这事薛晓晓在门外喊道水烧好并舀到澡木桶里了,欧阳冲便出去,双臂乍开,双手抵住木桶两侧,略一运气,喊一声“走”,便见那接近一人高的木桶被他轻而易举抱了起来,稳稳当当地放进屋内,这木桶自身重量就不小,现在不仅装了一大铁锅开水而且还兑了同等多的冷水,只看得薛晓晓在一旁目瞪口呆,欧阳冲不禁好笑,然后将薛铁龙抱了进去,说道:“我已经为二爷推血过宫,这种温浴不仅可以有效地缓解人的疼痛而且可以活血化瘀,对薛二爷的伤情大有裨益。”
大约过了一顿饭时间,薛二爷澡没泡好,便听外面一阵喧嚣,那家丁在外面大喊:“老爷小姐,这群官兵又来了。”
薛晓晓从门缝看得真切,恨恨地对欧阳冲说道:“就是这帮人,将爹爹打成这个样子的。”
欧阳冲冷笑道:“来的正好,晓晓,你去准备金子,我来打断他们的狗腿。”
薛晓晓望了父亲一眼,却听薛铁龙吞吞吐吐说道:“那个,欧阳大人,您是工部尚书,打他们也打得的,莫如这样,您报出自己的身份,岂不是就不用交金子了?”
欧阳冲笑道:“一码归一码,这金子交了自有交的用处,二爷,您还信不过我吗?”
薛铁龙这才下定决心,对晓晓说道:“闺女啊,金子就在茅房的墙角,左数第三块砖就是机关——”
薛晓晓捏着鼻子,苦着脸说道:“爹爹,您怎么把值钱的东西放在那么恶心的地方啊?”
薛铁龙笑道:“最肮脏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欧阳冲笑道:“二爷说的没错,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就是安全的所在,晓晓妹妹既然闲脏,我去取来便是。”
薛铁龙倒也没有拿他当外人,点头说道:“如此便有劳大人了。”
欧阳冲笑道:“在您面前,我永远不是什么大人,就是欧阳冲,您所救下的那个身无长物的欧阳冲。”
薛铁龙苍白的脸上也是微微一笑,叹道:“我就知道,那是上天的安排,你我相遇相识相知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欧阳冲取来黄金,恰见那十几个身穿黑衣头戴皂帽,称之为皂隶简直形象极了。这些都是级别较低的小吏和衙役,甚至连品级都够不上,当然也就不认得欧阳冲这样的官至极品的朝廷大员了。
“有喘气的吗?出来一个。”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衙役手持杀威棒大声吆喝着。
薛晓晓恨极,低声骂道:“就是这畜生将我爹爹的胳膊打断的。”
欧阳冲点头,迈步走了出去,微微一笑:“原来是礼部的官差,不知来此所为何事啊?”那为首的小吏白了他一眼:“你算哪根葱?这里没你的事,识相点的就给我滚远点。”
欧阳冲也不生气,本来嘛,跟这种人生气,犯不上。而是走进了几步,笑眯眯地说道:“金子的事情好说,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当差的也不容易,上面一句话,咱们就得跑断腿,干的是出力不讨好的活计,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们,不如这样吧,你们回答我几个问题,这五十两金子随你们拿去就是。”
那小吏歪着头寻思了一下,半信半疑地问道:“你说的是真话?”
欧阳冲笑道:“人们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虽没剃度,却比和尚还可靠。”
那小吏笑道:“谅你一个人也耍不出声么花样来,说吧,什么问题?”
“上次是谁动手打薛二爷了?”欧阳冲胳膊抱在胸口,睨着眼看着这十几个皂隶,缓缓问道。
“小爷我打了,你待怎样?”刚才喊话的络腮胡子满脸横肉地走上前来,站在欧阳冲的面前,竟比他高出一头还多。
“是你将二爷的胳膊打断的吧?”欧阳冲抬头望了他一眼,平静地问道。
“不错,的确是小爷我的杰作。”络腮胡哈哈大笑。
欧阳冲对他的骄狂视而不见,接着又问:“还有谁?”
这些衙役平日里横行乡里嚣张跋扈惯了的,哪会将欧阳冲放在眼里,此刻见络腮胡趾高气扬,而欧阳冲并没有任何行动,不禁一齐站了出来,笑道:“我们都打了,这杀威棒可不是拿出来玩的。”
欧阳冲冷笑道:“都参与了,好啊。晓晓,将大门关了,今天小爷我要关门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