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陆子逸与吴乐的辩论,魏长卿不是最担心的,陆子逸是个避世之人,毕竟没有被深深地卷进金顶朱壁的皇墙之内。他最担心的是,整个昭和弈苑,或许会因为徐灵化的抉择,而彻底地沦陷。
由于徐灵化被关进了大狱,因此原本初步定下的八人之中,就少了一人,因此除了魏长卿、陆子逸、白璟、李焯、秦苑、杜芝舫、赵直垣之外,还需要定下另两人。作为苑监的魏长卿正琢磨着如何筹备此事,李焯和杜芝舫居然都登门造访,说想将选拔出来的人直接定位八席和九席。
魏长卿当时有些犹豫,但是却不好相问,只应了下来。等杜芝舫走后,李焯却私下和魏长卿说,想让他帮忙把郭奉选上,另一个从陈氏兄弟里选。理由也很简单,郭奉是弈苑的老人,又是白璟门下唯一的弟子,如果把新人捧上去,冷落了旧人,旧人难免寒心。
魏长卿对于此次选拔也十分看重,他比较中意的是陈沨、陈沂两兄弟。圣上已经吩咐下来,此次棋会需派势力最强九者,因此魏长卿也不敢考虑派别问题。陈氏兄弟的棋力,原本就已经可以够到席位,郭奉虽然是弈苑的老人,但是棋力的发展差不多也到头了。
魏长卿并没有点头,只是笑道:“郭大哥棋力不差,只是胜负都是公开的,我也只能在初赛的时候,把郭大哥放在对手比较弱的一组,剩下的还是要靠自己。”
晚上,魏长卿把陈沂找来。陈沂一身便服,还没有漱洗,但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
魏长卿让弈儿给他递上一盏茶,关心道:“如今天气冷,黑的又早,你还年轻,平时多休息,不要毁了身子。”说完,又让弈儿去取一件织锦大裘来,送到陈沂的住处。
见陈沂乖乖应着,魏长卿方才开始讲棋。陈沂的棋魏长卿和陆子逸都研究过,平稳收敛,破绽少,魏长卿让到两子,就让不了了。只是细节之处,还需要推敲。
才讲到中盘,陈沂忽然道:“魏师傅,这次棋会可不可以不让陈沨去?”见魏长卿疑惑,陈沂继续道,“此次棋会,若是能赢棋,自然风光无限,青云直上,若是输了,恐怕在棋坛再也无立足之地。”
魏长卿微微一愣,旋即答道:“此次棋会非同小可,去与不去,全凭棋力。”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魏长卿还是留了个心眼,让弈苑的侍卫留意陈氏兄弟的行踪。棋士终生事棋,能在御前一展风采,是每个棋士都梦寐以求的事。但是魏长卿却从陈沂身上看不到这一点,这个十五岁的年轻人除了有与同龄人不一样的老成之外,他进入昭和弈苑,似乎还有着别的目的。这无关推测,只是一种直觉,因为魏长卿觉得,或许他们是同一类人。
过了几日,弈苑的侍卫来报说,陈沂每天都在劝陈沨不要去棋会,但是谁也没有打探出具体的缘由。陈沨虽然心里不愿意,但似乎还是妥协了陈沂这个兄长的请求。魏长卿沉默许久,方才对弈儿道:“去将昭和弈苑的档案簿取来。”
选拔那一天忽然下起了小雪,细白的雪片粘在棋士们的袍服之上,犹如春日落英。昭和弈苑的大道场鸦雀无闻,中央放着一只鎏金铺兽首衔环钵盂式铜炉,檀香如云雾一般在绸缎与锦帛之间缱绻。
魏长卿答应李焯将棋士分成两组,并将陈沂与陈沨放在一组,郭奉则放在对手比较弱的一组。按照选拔的规定,每组选出前两名,之后选出的四人再进行循环对决,择前二者入围。
另一组毫无悬念,郭奉与刘伯泰胜出。魏长卿则要和陆子逸亲自观战陈氏兄弟这一组。起初,陆子逸因福王府有事,所以迟来。只有两个时辰,陈沂连胜四局,这并没有让魏长卿惊讶,他只静静关注着陈沨的战绩。除了赢了棋力较弱的一名弟子之外,剩下三局全为负。
陈沨果然听了他哥哥的话,不准备参加棋会了么?魏长卿只是冷眼旁观,并未道出,连征子都故意算错的陈沨,很明显是故意下输。
陈氏兄弟一组虽全未下完,但是胜出的两个人已经确定,也没有必要再进行新的一轮比赛了。
李焯走到这一组的时候,也对结果十分惊讶,问魏长卿道:“陈氏兄弟二人还未较量,是否要再开一局?”
魏长卿却平和道:“再下也是无益,依我看,不如让他们自己复盘去。虽说这次是为了棋会的选拔,但也是个切磋棋艺、努力精进的好机会。您觉得如何?”
李焯称好,便开始让大家进行复盘。魏长卿并未关注其他人,只是走到陈沨身边,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是陆公子亲自挑的人自然没错。这样,你先复盘我来看看。”
魏长卿一边说,一边观察陈沨的神色。然而这个原本开朗多话的年轻人,却突然支吾起来,手指死死地攥着袖口的蒹叶纹边。魏长卿是个棋士,他自然清楚如果是自己胡乱下的棋,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无法将之复盘。但如果是用心下的棋,就算是水平只有初等的棋童,也能复盘出几十手。
陈沨最后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开始复盘。一开始还算顺当,但是当复盘到第三十六手的时候,陈沨忽然落不下去子了。一开始他还尝试着回忆当时下棋的细节,但是每次落子对方都说下的不是原来的位置。
陈沨这样水平的人如果不能复盘五十手以上,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故意输棋。这在昭和弈苑是明令禁止的行为,故意下输的人不仅要被逐出弈苑,就连他的对手也会受到严厉的审问。
魏长卿见到陈沨已经不说话了,只是严肃道:“你和我出来一下。”
“不必。”
魏长卿话音刚落,就听见背后陆子逸的声音。陆子逸穿着一身雪色绣瑞兽纹的直裾深衣,一副比白璟还严肃的样子,冷然道:“陈沨,我没告诉过你吗?作为棋士什么棋都可以输,就是不能输了棋德。”
陆子逸说完,已经有许多棋士回首往这边看,李焯和白璟也闻声赶了过来。
李焯见陈沨低首不出声,陆子逸眉头紧皱,也猜出了个大概,只温和劝道:“许是陈沨今日状态不佳,这也是常有的事,你不必动怒的。”随后又对陈沨责备道,“你师傅就你一个弟子,他又是弈苑的一席,你自该为师门争光才是。如今成绩如此,还不快向你师傅谢罪。”
“师傅二字不敢当,只怕我误人子弟,教出这等没棋德之人。”陆子逸在某些方面一直十分固执。不仅是魏长卿,白璟、李焯、赵直垣都知道,陆子逸与其他棋士不同,他不看重门派,也不在意对方的天资,但对于品德二字,却有着过分的要求。魏长卿自从第一次听陆子逸说胡啸天的棋德时,就对此深知肚明。如今陈沨故意输棋的事,陆子逸自然是绝不姑息的。
还未等李焯发话,陆子逸便道:“你既然做出这种事来,我也不便教你了。依昭和弈苑明令,你现在可以走了。”
陈沨眼巴巴地望着陆子逸,魏长卿知道陈沨本人自然是十分不舍的。对于陈沨,与其说他敬陆子逸为师傅,倒不如说他对陆子逸是一种崇拜,每天都跟在陆子逸的身后。而且两人的年龄也格外相近,一聊起围棋来也总是格外投机。这些情况虽然并非每个人都注意到,但是陆子逸那边却不容忽视。因为原本‘自由散漫’的陆子逸,在作为陈沨的师傅之后,也开始经常来道场。
人人都觉得这是昭和弈苑里最和睦的一对师徒了,然而今天,徒弟却触犯了师傅的底线。
“依我看,有问题的可不止陈沨。”此时,一直在旁边隔岸观火的杜芝舫发话了,他嘴角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却有一丝要落井下石的味道,“陈沨连输四局,自然是故意的,他哥哥陈沂连胜五局,尤其是赢了陈沨的那一局,也很可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