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秦苑,魏长卿便离了诚源道场,往白术堂走去。白术堂虽然离诚源道场不远,但是沿路并无酒肆客栈,因此到了晚上,路就特别黑。魏长卿与弈儿两人提着一只灯笼,也只能勉强看清路。
“没出息的东西,一只蠢物也把你吓成这样。再失了手脚,小心你们的差事。”
才拐过璎子胡同,魏长卿便听见一极细的男音,语气却是相当愤怒。魏长卿听着声音,像是个老太监,想来是夜里路黑,下人失了手,弄灭了灯笼内的火烛,便走过去看。
那老太监穿着墨绿丝质的袍服,下摆处的云雷纹用金线绣成,熠熠夺目,领口与袖缘则是用蜀锦绣了宝界地纹样单补了上去,并未用那凡俗织物。魏长卿不禁暗暗吃惊,宫中的太监他还是见过的,十个人的衣料钱,恐怕也不敌这位公公领口一块蜀锦的破费,能与之相较的,恐怕也只有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了。
老太监也注意到了魏长卿,见其衣着不俗,并未趾高气昂,却也不冷不热道:“教训奴才,让公子见笑了。”
魏长卿只客气道:“这条街一到晚上便漆黑难行,就算打上灯笼,也难免磕绊。”
老太监似乎还没消气,道:“两只灯笼打着,路倒是不黑。刚才只扑过来一只猫,倒吓得这俩奴才失了分寸。”
魏长卿一听,便向弈儿使了个眼色,弈儿便将自己手中的灯笼纸落下来,取出蜡烛,旁边的两个小太监也明白地接过了蜡烛,一眨眼的功夫,两盏灯笼又亮了起来。
老太监心情恢复如常,对魏长卿道:“看公子衣着不俗,想必也是非富即贵了,不知公子现居何职?”
魏长卿拱手施礼道:“在下翰林院庶吉士,兼昭和弈苑苑监。”
老太监听了,略有不屑,却也是一笑而过:“在下福王府掌事太监李进,不知陆棋士安歇了没,福王让我专程来请他一趟。”
魏长卿知道福王的母亲郑贵妃是皇帝的宠妃,福王又是爱子,就连马号的人和伙房的厨子都是拜高踩低之辈,更何况掌事太监。于是他也没太过在意,只平和道:“陆公子一向有睡前看书的习惯,想必没睡。只是如今弈苑正门已关,公公不妨从诚源道场进去,一来,离陆公子的住处近些,二来这一带夜里较黑,公公也可少走些夜路。”
李进却弹了弹袖子,冷然道:“龙有龙门,鼠有鼠洞,福王府的人从没有进旁门的惯例,劳公子费心了。”
旁边的弈儿心里已有几分怒意,魏长卿却当没听见似的,依旧温然有礼道了声告辞。
两人又走了一段夜路,至白术堂门下,弈儿方才忿然道:“没根儿的老东西,仗势欺人。也就公子好心性儿,不和他计较。”
魏长卿却笑道:“他虽是太监,却也不可小觑,福王势如中天,身边什么样的太监没有?能坐上掌事太监之位的,绝非凡俗之辈。他虽傲了些,也定是有资本的。不然岂能在福王身边呆的长久?”
“对了,公子不觉得那公公有些面熟?”弈儿道。
“怎么?”
弈儿道:“几年前,不就是这个太监和咱们老爷在道场下棋的么?”
魏长卿恍然:“好像就是这个李进,我还记得他当时说,他与陆子逸下棋,只负半子。”
“怎么可能。”弈儿丝毫不信,笑着道,“多半是吹牛,或是陆公子让了几子也未可知。”
是啊,怎么可能?魏长卿也不由得回想起了那时的事情。
徒步到白术堂,也耗了不少时候,此时夜已二更。
白术堂正堂晚上上板歇业,但是后门却一直开着,为的是方便百姓就诊。魏长卿才进了后门,就立刻有个小厮跑过来将他引致邱掌柜的住处。
道明来意,之后,邱掌柜只道:“其实白爷早有安排,明日便将两位小公子送出京去。但既然陆小爷同意了,想必白爷也无异议。”说完又嘱咐道,“刚才下人送茶水时,两人正下棋呢,似乎很不愿意被打扰的样子。”
魏长卿点了点头,辞了邱掌柜之后,来到陈氏兄弟的屋所。屋内只有陈沨一人,他斜坐在案旁,案上有一只黑漆的小炉,焚着一柱香,陈沨则一个人摆着棋,并未注意到魏长卿进来。魏长卿也不说话,一般人打谱时,多半长考,所以并不希望别人打扰的。
魏长卿看了看盘面,布局基本上已经结束,黑棋舍实地而取外势,欲做成大模样,弘如太湖之水,白棋占两边三角,颇有优势,根深蒂固,只是一条长龙困在黑棋的潭渊之中。欲破黑棋大空,还需就地做活。
历史上的图谱,魏长卿平时已打过大半,却从未见过此谱。好取外势的不过程汝亮、颜伦两人,却也没有如此下的。因为全取外势,做出的模样看似大,其实却是外强中空,除非下棋之人在计算上有绝对的优势,不然绝不会贸然舍弃如此多的实地。
魏长卿不禁对这位下棋之人感到好奇,开始抽丝剥茧想看看最初的棋路。西南角用了双飞燕点三三定式,夺了一角实地,后其星位被小飞挂时,选择了用碰应对,一路将白棋压低,白棋位虽低,却也边角尽收,用引征脱了先,只是黑棋的第一道后墙构筑了起来,白棋之前边上的势力就被削弱了。
这种下法不禁让魏长卿眼前一亮,胆大却不失精妙,看似无理,实则别具匠心。
魏长卿正琢磨时,陈沨已经落了几子。魏长卿不由得看了后招落在何处,目光刚扫过白子,却又突然望了望那个炉子,心里不由得大惊。
“陈沨,你在与谁下棋?”
陈沨先是一慌,显然他下棋时根本没有注意到魏长卿进来了,随后他目光低垂,缓缓道:“魏师傅原来都知道了?”
“你手上的汗沾到了棋子上,常人打谱哪有紧张到出汗的?”魏长卿神情严肃,“我也曾与持有弈鬼之人对弈过一次,所以我看见那黑炉子,便明白了。”
陈沨默然不语,仍旧看着棋盘,白棋大龙已经做不出第二个眼来了。
“是徐灵化?”魏长卿的语气不像是疑问,倒像是肯定。
陈沨紧咬嘴唇,目光沧然:“纵横妙无匹,处处争雄长,这曾是传遍永嘉的句子,赞的是徐棋圣棋风霸道,无人能敌。原是我技不如人,还妄想赢了徐棋圣。只可惜哥哥一条人命,终也逃不过他的魔掌。”
魏长卿看了一眼内室紧闭的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推门而入,只见陈沂早已断气,伏在案上。
眼前情景,魏长卿心里如落千丈,果然徐灵化对陈氏兄弟下手了么?徐灵化杀了陈思昭,已然触怒圣上,他这么做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推么?
魏长卿看了看香炉,这香燃只燃了半截,是还有时间的,他又看了看陈沨的那盘棋,却不觉摇了摇头:“棋是没救了。”
陈沨却淡定如常:“兄长被徐棋圣用弈鬼杀死,我便想用弈鬼为哥哥报仇。本是抱着即使死也无所谓的决意来下棋的,如今也算死得其所。只是我们兄弟二人,怕是要连累弈苑和邱掌柜了。”他轻轻的抚着手中的折扇,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毛竹打造的很轻的扇骨,但与十五岁的陈沨瘦弱的身影相较,却显得万分沉重。
魏长卿对于陈沨掌有弈鬼并不奇怪,那弈鬼多半是陈思昭的魂魄,而象征棋士风骨的折扇,就是弈鬼的宿处。
陈沨道:“我兄长吩咐过,若他不敌徐灵化而死,还望魏公子将此信呈交圣上。”说完,陈沨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与魏长卿。那信封口密封的很好,并没有拆开的痕迹。
话应刚落,外面忽然有花盆摔碎的声音,魏长卿立刻将信收好,出门去看。只见外面竹影下漆黑一片,魏长卿看不真切,后背早已冒起了冷汗。
这时,一个小厮跑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只猫,道:“公子莫怕,不过是只猫而已。待我一会儿将它打出去。”
魏长卿才舒了口气,只见那猫仿佛听懂话一般,趁着小厮说话没注意,回头便向那小厮手腕处一咬,轻盈落地后,如疾箭一般窜上了外墙,逃之夭夭了。
“倒是个机灵的。”魏长卿笑着道,“我怎么没见过这种猫,短短的毛,倒显得生龙活虎的。”
小厮道:“也不知什么时候,大概是一年前,这只猫总到这里来。不过咱们大明朝哪有这种猫?听邱掌柜说,八成是去年来的那个洋人带来的。”
魏长卿点头:“是了,我也听说过,圣上在一年前是召见过一个叫利玛窦的洋人。”这时,他似乎想起什么似的,道,“你速速备马,我这就去顺天府。”
魏长卿知道陈沨所剩时间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陈沨不可救。因为发出挑战的一方是陈沨,如果徐灵化的棋是由别人代下,那么发出挑战的人即便是输掉也不会死。所以,如果魏长卿向徐灵化提出代下的请求,那么陈沨定会安然无恙了。
最重要的是,魏长卿敢保证,徐灵化一定会让他下这盘棋的。如果他有心杀陈沨,一定会用自己手中的弈鬼发出挑战。
顺天府离白术堂不远,骑马比乘车快得多,再加上夜晚人稀,魏长卿没过多久就已经来到了顺天府大门。
然而今日却比往日不同,顺天府大门前停着一象辂,象辂四周的槛座皆用大红木,后面是一架五山屏风,用抹金铜鈒花叶片装钉,如同流火之光。象辂内铺着一只红花毯,四周的双重银红帘子由金月钩挽起。象辂后面,有半幅仪仗,皆是红旗和红伞盖。魏长卿心想:象辂可是亲王才有的仪仗。忽然忆起福王府掌事李进曾去弈苑请子逸,恐怕福王就在顺天府。
魏长卿下了马,向门口的侍卫施礼道:“在下翰林院庶吉士兼昭和弈苑苑监,魏长卿,找你家大人有急事,烦请通报。”
那侍卫只把魏长卿领到一边,压低声音道:“福王在里面下棋呢,正在兴头上,大人在旁边陪着呢,小的有多大胆,也不敢去啊。”
魏长卿心里着急:“在下真有急事,人命关天。”
侍卫不紧不慢的拜拜手:“你那人命关天,我们几个也是提着脑袋做事的。刚刚福王输了徐棋圣一局,心情不好,把你们陆公子请来。如今恐怕胜负未分呢。”
“徐灵化在和福王下棋?”魏长卿眉头皱了皱,陆子逸曾说过,自己与福王棋力相当,他实在难以想象徐灵化如何同时与福王下棋,顺带又把陈沂给赢了。且不说陈沂的棋力有席位的水准,徐灵化与福王在棋盘上对弈,那与陈沂、陈沨下的,一定是盲棋了。
魏长卿正琢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见府衙内几名衣着华丽的人走了出来。
在前面引路的是顺天府尹和李进,后面并行两人,左边的正是陆子逸。右边的男子头戴五彩冕冠,穿以玉衡金簪,两肩绣有双龙。两边的侍卫见了,皆纷纷行礼,谁也不敢噤声。魏长卿也按规矩行礼,想必这就是福王了。最后跟随福王的,是杜芝舫,脸上一如往常挂着温和的笑容。
“想不到陆公子竟胜了徐棋圣,当真令在下吃惊。”杜芝舫的声音低沉,很好辨认。
福王却一副料定的神情,负手而行:“贤弟的棋自然是最好的。方才不仅那手碰的定式出彩的很,大龙也杀的痛快。”
听到此处,魏长卿不禁长舒一口气,棋是陆子逸下的,这么说陈沨应该没事了。心里虽然放松了些,但是魏长卿也不禁感叹,陆子逸的棋一向以轻灵飘逸著称,想不到也有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时候。
福王前脚刚出了门,却忽然定住了,然而他停住脚步并不是因为看见了魏长卿,而是因为看见了另一个人。
“吴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