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夜凉沁人。吱呀一声,陈叔推开了门,脸上有酒醉后的潮红。
“陈叔,你怎么才回来。”阿星睁开眼睛,吐了口浊气,语气有点抱怨。
“唔,我……”陈叔呼吸沉重,向往常一样支支吾吾。
他还在琢磨个适当的由头,扭头往屋内一瞥,便愣在原地,僵成了雕塑。
“陈叔,你怎么不说话?”阿星端坐着,皱眉问道。
“阿星……”陈叔这才反应过来,连外衣都不脱,直接奔到了阿星跟前!
“阿星,你没事吧?!”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忙摸了摸阿星的额头,粗糙的大手竟在颤抖,面色也是前所未有地紧张。
阿星很意外,因为陈叔很少叫他的名字,一般都是小鬼啦、臭小子啦、臭小鬼啦、臭小王八蛋啦这种,反而直呼其名的时候,一般就是自己犯了大错的时候,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没事啊,陈叔,怎么了?”
陈叔不说话,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一直看到阿星心里发毛。
“这些东西……”陈叔最后移开视线,扫了眼地上叠放整齐的白釉陶碗,“全都是你弄的?”
“……陈叔,你不是让我强化么,可窑里的陶碗实在太多,我只好不吃不喝地开工,这不,恰好在你回来之前全部完成了。”阿星站起身来,揉了揉屁股。
“一下子强化这么多,可是会死人的啊……”陈叔像是自言自语,他额头上渗出汗,已然酒醒了大半,“你这小鬼,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全部弄光的?而且……”
他蹲下来,捧起一只陶碗,借着灯光细细摩挲、观察,嘴里发出啧啧之声。接着他又拿起另一只,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两百多只陶碗,他几乎是一只一只地看过来,看到最后一摞陶碗时,陈叔的嘴巴已经张得不能再大,喉结一动一动,眉宇间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釉水质地均匀,碗壁纤薄透光,”他呢喃了两句,随后拿起三寸长的小铁凿,在碗口上敲了一记,又翻过来在圈足上敲了一记,“关键部位耐用性出色,平常使用几乎不可能磕破,”说罢他手一松,陶碗直接掉落在地上,弹起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竟隐约有金属之音。
“抗摔能力一流,出类拔萃的韧劲,”陈叔将其捡起,吹掉灰尘,再次捧在眼前端详,“这只陶碗,简直无可挑剔!”
“陈叔,你能不能正常点说话?”阿星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小鬼,你真的一点都不累吗?”陈叔皱眉,将信将疑道。
“真不累,只是肚子有点饿了。”
“腰也不酸么?腿也不发软么?”
“都没有。”阿星挠了挠头发,“陈叔你忘了吗?以往我强化过好几次陶碗,那时也并未感到劳累啊!只不过,此前通常是三、五只陶碗,这次陶碗的数量多了些……”
“傻小子,那是因为我心里清楚,一次性强化五只就是你的极限。”
“……五只?”
“嗯。”陈叔摇头苦笑,将手中陶碗放在桌上,“你毕竟只是个普天下境,界力本身就很弱小,每强化几只陶碗,便必须要休息一会儿,否则界力透支,可能会影响到你日后的工匠生涯,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一定提醒过你的啊!”
“陈叔,你并没有提醒过我……”
“……就算我不提醒,你界力疲乏后自然会难以继续。但奇怪的是,你不仅没有界力疲乏的症状,反而渐入佳境,特别是最后这几只陶碗,倒像是个天工界师的手笔。”
阿星一听,立刻喜上眉梢道:“啊,陈叔,难道我竟参透《天工宝典》的真髓,成功凝聚出界元了吗?”
“你想多了。”陈叔马上回敬了一盆冷水,“就算你是个百年一遇的天才,连续突破普天中境、普天上境,站在凝聚界元的关口,也不可能立刻跨越那道鸿沟。”
“为什么?”
“因为从来有没过先例。”陈述摇摇头,斩钉截铁道,“若天工界元如此简单就能凝聚,你让绝大多数在关口前高山仰止的前辈们情何以堪?”
“如果我是个千年一遇的天才呢?”阿星不甘心道。
“哼,你不信?”陈叔冷笑,随手拿起一块漆黑的石头,抛给了阿星道,“你要是能催动界力,将这块磨刀石强化个一分一毫,我就认你作千年一遇的天才!”
“我试试。”阿星双手接过磨刀石,坐回到小木凳上,闭目回想之前强化陶碗时得到的经验。不一会儿,他便感受绵绵不断的界力从右手涌出,又通过石块回到左手,由于操练了很多遍,这种感觉已非常熟悉。但下一刻,阿星便感到一丝不对劲。
此前强化陶碗时,每只陶碗发出感应的微光后,都会开始缓慢的形变过程。然而,现在这块磨刀石只是一开始闪烁了一次,之后就像沉睡了似得,完全对阿星的界力无动于衷。
“果然。”小半柱香后,阿星丢下磨刀石,垂头丧气道,“陈叔,我做不到啊!”
“磨刀石的原料是黑砂岩,只要到达普天中境就能强化这种石料,更别提凝聚界元的天工界师了。”陈叔将石头踢到角落里,搓着下巴上的胡须,“唔……现在只有唯一一种可能了。”
“是什么?”
“相传在某个遥远的国度,有个叫祁达峰的年轻画师,”陈叔忽然话锋一转,“他小时候便毅力惊人,每次就只画一颗鸡蛋,这样连续画了三年,最终悟出绘画的真谛。这就叫熟能生巧。”
“……然后呢?”
“你或许拥有超出常人的界力储备,给了你以勤补拙的条件,这或多或少能弥补天分上的不足。”陈叔走到窗台前,掏出一根牙签,眼中有精光闪过,“所以你可以不知疲倦,一试再试,加上你的运气又不错,每一次强化较前者都有所超越,最后才得到那样的艺术品。”
“哦,我明白了!”阿星竖起一根手指,恍然大悟道,“意思是我的界力比别人多,所以这辈子就能强化更多的陶碗吗?”
“你是对的。”陈叔慈爱地摸了摸阿星的头,“然而,这并没有多大鸟用。”
“啊?”
“很久以前,我也见有过像你这样的家伙,天生拥有惊人的界力储备,因此被大家寄托很高的期望。但最后他努力了一辈子,却连界元都没有凝聚成功。”
陈叔俯身,又点燃了一盏油灯:“跟其他三界不同,在咱们天工界,这种叫人扼腕叹息的事情并不罕见。所以,若界境不能提升,仅仅是界力储备多的话,终归还是只能玩玩泥巴,无非玩得久些,但并不会带来什么飞跃。要知道,以勤补拙也是有极限的。”
“陈叔,我好伤心,”阿星吸了吸鼻子,沮丧道,“为什么我不是个天才,为什么我不能凝聚界元、成为强大的界师,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你以为作为一个天才,就真的好吗?那些所谓的天才,他们的命运……”陈叔欲言又止,随后叹了口气,“小子,你今天已经让我大开眼界,说实话,一下子强化这么多的陶碗,我陈某都不一定做得比你好。你要知道在这个小镇上,泥巴玩得好,其实也是很不错了。”
“陈叔……”
“你啊,心地纯良,又乐于助人,若持之以恒,长大后运气必定不会差。”说罢,他在阿星肩膀上拍了两下,又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最重要的是,你能一直健健康康的,陈叔就放心了。”
“陈叔,你真是我亲叔……”阿星一下抱住陈叔,想到之前他担心自己的模样,感激流涕道,“陈叔,我答应你不再胡思乱想,这辈子就踏踏实实地玩泥巴,做个普普通通的天工界人士!”
“好孩子,陈叔相信你。”陈叔说罢,从兜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在阿星眼前晃了晃,一下子喷香四溢。
“看,这是什么?”
“好大的灰鸡!”阿星眼里直冒光,鼻孔放大了两倍,高兴地跳了起来。
“快饿死了吧?吃了就赶紧睡觉去。”陈叔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明天如果天气好,陈叔带你去上集市。这些陶碗成色都不错,或许能卖不少钱。”
“嗯,嗯!”阿星接过半只烤鸡,抹了点辣油,如狼似虎地吃了起来,嘴里吧唧吧唧的,看得陈叔都直咽口水。
阿星吃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只剩下鸡架子。他抹干净嘴,一下子扑到自己的小床上,蒙上薄薄的棉被后,积累了一天的疲劳总算爆发,轻易扽下他的眼皮。
陈叔走上前,轻轻关上小床旁的窗户,回头看着阿星沉沉睡去。没过多久,屋内开始回荡起少年均匀的鼾声,陈叔还呆站在原地,盯着阿星满足的表情、偶尔颤动的长长睫毛,以及脸上残留的几点泪痕。
陈叔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随后他转身,悄然走到那堆白釉陶碗附近,捡起地上的那本《天工宝典》,拿在手中翻了几页。
“这小子……”陈叔摇了摇头,又回头看了眼阿星,眼神复杂。然后他移步到堆满各式工具的陶轮旁,拾起地上的那块磨刀石,用那把小铁凿在石头棱上划了几下,乌黑油亮的石面上出现几道银色细纹。
陈叔盯着细纹良久,陷入了沉思。
他心里清楚,手里这块沉重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黑砂岩,更不是一块普通的磨刀石。这其实是一块货真价实的玄玉,又名——试金石。
众所周知,试金石大致有三种主要的作用。
通过在这块石头上画纹,工匠们可以分辨出黄金的成色,该方法在夕照国各地的钱庄、当铺、珠宝商店里都非常普遍,这是试金石的第一个作用。
另外,试金石又能作为一种主要辅料,参与火石类基础媒介的炼化,是一些化物界师大量采购的矿石品种,这是试金石的第二个作用。
但试金石对天工界人士来说,却有更特殊的意义。
凝聚界元后,一个天工界人士正式成为一名天工界师。成为天工界师后,除了感受到界力储备的提升、以及体内界元的存在外,能强化的物质种类也增加了不少,这其中就包括试金石。因此天工界师还能通过另一种方法来证明自己——即尝试强化一块试金石。
测试天工界师的身份,就是试金石的第三个作用。
陈叔走到屋外,抚摸黝黑的石头表面,长吐了一口气,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刚才捧在阿星手里时,他看到试金石明显闪烁了一次,虽然之后并没有被成功强化,但已经算是试金石对界力的一种回应,这毫无疑问。
阿星年纪尚小、阅历浅薄,可能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陈叔明白得很。
是夜,熄了灯,陈叔默默站在夜风里,捧着一块黑石,听着虫鸣和微弱的鼾声,时而仰望,时而叹息,独自呆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