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彘和陈娇被指亲一事,连同“金屋藏娇”之诺,很快传遍了宫中各角落,包括寿安殿内。
栗姬狐疑地问宫婢:“此事当真?”
宫婢连连称是,可她却依然感觉摸不着头脑。这究竟是馆陶公主的想法,还是仅是普通的指婚?二者都不像啊,以馆陶公主的攀附心,不可能甘愿将女儿嫁给普通的皇十子。唯一能解释得通的是,那天她驳了她的面子,皇上为了遮掩此事,所以将陈娇草草指婚了吧。
念及此处,她不由大笑,不知皇上怎么想的,竟将陈娇指给一个毛头孩子。刘嫖嫁给了小侯门户,生的女儿陈娇如今想都别想嫁给她的儿子,从而就无法成为太子妃。看来,她刘嫖一家的气数是真是到了尽头!
一人得幸,全家升天,窦太后就是个好例子——及位太后,全家封侯。
她栗姬也想凭自己的女儿之力,光宗耀祖,为她栗氏家族争得高位与利益!
念及此处,她立刻动身前往鸿宁殿。
自从上次发疹子后,景帝就没再去看过她,但她不死心,给景帝身边最亲近的宫人塞了数两黄金要他帮忙吹耳风,终于探听出,原来景帝早已消气,并且也相信自己是受人唆使,只是心理上过不去那道坎所以才不愿意来看自己。
栗姬听了宫人的回禀,瞬间就热泪盈眶,对景帝所生的怨念也立马一笔勾销,完全不去求证这到底是景帝亲口所言,还是宫人为安抚她而杜撰的谎言。她只想:谁说帝王家无情?无情的仅是那些与自己强争风头的的姬妾罢了,毕竟自己与景帝共处的时间最长,那些美好的少年时光都是她们看似吹弹可破的皮肉所换不来的,景帝终究对自己的陪伴不曾忘怀啊!
此时,景帝正在鸿宁殿内寻欢,上次馆陶公主给刘彘遴选的那些女子,刘彘没看上,他倒看中了几个,当晚就乘着酒兴问皇姐索要。今日,她们连同馆陶公主曾送来的歌女舞姬,一起被召寝。但年宴时太后已明令后gōng不许再增夫人,以景帝之孝顺,这些女子纵然有幸侍奉君王,却已没有了被册封的指望。
栗姬让宫人通传时,景帝刚刚将其中一名美婢捞入手中,其肌肤触之滑腻,使他心神荡漾。
他听到这通报声便十分不快,将袍服捋平,又命那些女子们整齐立于一旁,方道:“宣。”
栗姬还是因依兰香一事而心虚,所以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但她一见殿角内侧攒攒站了几排的美婢,不禁烦躁起来,这些八成又是那馆陶公主塞进来的,亏年宴时她亲口许诺不再向皇上献女子,果然那只是为博她轻信而种下的谎言。
她越想越恼,话语中略带止不住的阴阳怪气,道:“皇上好生雅致,这些妹妹们是打哪儿来,妾怎么都没见过呢。”
这几天,景帝因为种种巧合而原谅了栗姬,又想着这么久没去看她,她应该懂得后gōng女子该有的温存了吧,才愿宣她进殿。没想到刚一见面,她就以这副不变的妒态对自己横加干涉,看来天赋人性,这妇人终是不知悔改了!
景帝没好气道:“朕召幸宫人,难不成个个都要通报你么?”
栗姬身为姬妾,自然没资格过问,此刻被这话噎住,只得打落怨气和血吞。她转念间又暗恨薄后霸着有名无实的位子,使景帝至今仍不得将自己册封为皇后。
隐忍之间,她重新换上刚才的笑脸,道:“听闻长公主和王夫人订了亲,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景帝冷脸道:“自然是喜事。怎么,当初你在典礼之上亲口将皇姐拒绝得那般干脆,现在后悔了?”
“哪能呢……”栗姬讪讪然,“陈娇翁主与十皇子乃天作之合,既是皇家指婚当然不容更改,妾就不夺人所好了。”
“那你来此究竟是何图?”景帝句句直截,他方才被一群美人撩得欲火攻心,恨不得赶快将这善妒的妇人打发走。
栗姬的心顿时沉了下来,自己怎么就不能来了?她腹诽:想当年,你身为太子倾慕于我,带我转遍了东西两宫的院落,甚至偷偷出宫,买遍长安街的大小糕点,如同周幽王点烽台般只为了博我一笑,如今,我仅是踏上这鸿宁殿,就被你视如弃垢,自古男儿多薄情,帝王之家无长宠,说得果真无错!
她发誓,再也不要为任何无关的人多想了!今后只为自己,只为荣儿,只为她栗氏一门求福!
栗姬打定主意,咬牙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俗话说,福有双至,就此美事,不如皇上也给荣儿觅一位太子妃吧。”
“哦?”景帝目光低垂,看了她一眼,“荣儿年纪不小,倒的确应当指婚了。”
突然清脆的“劈啪”一声,身后似有物跌碎。顺着这声音望去,一名女子两眼茫茫,裙畔边的釉质茶碗连同茶案打翻在地。只见她立于美婢们的尾侧不知所措,似乎好半响,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女子顿时扑跪在地,道:“妾一时手滑,皇上恕罪。”
“妾?”景帝的思绪不断被打搅,耐心已经到了极限,“这满堂宫婢,朕怎么不记得,你算是何人竟敢妄自称为‘妾’?”
栗姬一眼就看出,这女子即是当日年宴时惊艳众人,并且勾搭了自己儿子的那名小贱蹄子——杨蓉儿。如今她身为少使,自然该称妾,只是看着比原本憔悴许多,虽仍算美貌,却娉婷不再。
见她摔碎了碗碟,栗姬本来是幸灾乐祸的,但此时景帝竟薄情至此,连曾与自己共枕的女子都相见不相识,像对自己般转瞬即忘,当下感同身受,如锸血为盟般暗自替她打抱不平起来。不知是怜悯她,还是怜悯自己。
她看不过去,提醒道:“这位是长公主在年宴时带来的舞姬,杨少使。”
杨蓉儿似乎也有些神伤,不再抬头,声音凄凉道:“是、是。”
“哦,是她……”不知景帝是不是真的想起来了,还是只是掩饰自己的忘却。
但见景帝皱眉道:“她原属奴籍吧?宫内身家卑微的女子有唐姬一人就够了。她既这般粗笨,想来也担不了姬妾的职务,还是贬回去做侍女罢。”
杨蓉儿伏地,悲凉道:“谢皇上不罪之恩。”
他不念昔日之情将你贬为宫婢,你却要谢他恩情。栗姬更加不忍,转头不再看她,对景帝催促道:“既然皇上也觉得荣儿到指婚之龄了,那不如即刻便办了吧。”
景帝有些感兴趣了,道:“你说说,哪家的姑娘有这般福气,坐上这太子妃之位?”
栗姬居然扭捏起来,半响才道:“寻常人家自然是不够格的,但若亲上加亲,不失为一桩美谈……”
景帝没工夫听她拐弯抹角,打断道:“到底是谁?”
栗姬只好老实道:“妾有一位表兄,其女美艳如花,年方十二,再过三秋便是及笄之年。”
“哦?不知是爱妾的哪位表兄?”景帝的神色有些怪异。
栗姬听他称自己为“爱妾”,以为此事定成,不由喜上眉梢,道:“就是荣儿的表舅,栗卿。”
“是么,往后太子的母亲是栗氏,太子的岳父是栗氏,太子的正妃也是栗氏,不愧为亲上加亲。”
栗姬见景帝的笑容比以往更甚,没听出他的话中慢慢升起的怒气,还真以为在夸自己呢,忙回应道:“是啊,就好比彘儿娶阿娇一样……”
“你栗氏一族好大的胆子!”景帝一拂袖将桌上的简牍通通扫落在地,“是谁授意你这么做?还是……这些全是你自己一人的想法?”
“皇上……”栗姬愣了。几十年来,除了香露的事件,她没有见过景帝冲自己发火,尤其是这样摔东西的情况,她甚至连请罪都忘了。
“栗氏你还不知罪!”景帝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全殿的婢女纷纷噤若寒蝉。
栗姬也被惊住,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妾……妾何罪之有?”
“你不说这栗卿,朕还想不起来,这些年不断地有大臣向朕禀报——栗氏的表兄栗卿在长安城中飞扬跋扈。朕念着他是你的亲眷,都压了下去。如今,你却更加作乱,想让他的女儿成为太子妃?你这哪里是给荣儿选妃,分明是想学那吕氏,在宫中扶植自己的党羽!尔等居心何在!”
栗姬心中暗想:我当然是学吕氏,我现今不往宫中添些可信之人,日后被太后和刘嫖害死,谁来替我收尸!
但明面之上,她站不住了,抱住景帝的腿根大声哭嚷:“皇上明鉴,妾绝无半丝剖侧之念啊,是妾愚鲁,只觉得这是桩喜事,才斗胆向皇上请示……”
景帝气得直哆嗦:“妇人之愚见!我大汉能经得起几次外戚的折腾?荣儿的婚事,日后自会有定论,但栗卿之女不用再提!“
栗姬不敢再强求,只是抱着景帝的腿不放,哭道:“妾真的知错了,往后再不敢犯……”
“全部给我下去!”景帝越来越怒,此刻看这一群女子,全都如同苍蝇般让他心烦意乱。
栗姬哽噎着,慢慢松开手中的腿,随着那群婢女灰溜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