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殿内,王娡回想着之后景帝在鸿宁殿里对她说的话——
“朕即刻便下旨,赐予君臣单于丝绸千匹、黄金万两,封诸侯之女为和亲公主,以表两国永世交好。至于婧儿,就不要去那苦寒之地了,待她及笄后,朕自会将她许配给南宫侯的长子。”
“姁儿薨逝,朕才愈发明白,人之一世,唯人之情分最是难得。”
“和女人相比,匈奴更想要得到的是实质的财富,多给他一些物资又有何妨,只要能换回朕的女儿。”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吗,妹妹走了,女儿却因她的死而被留了下来。
也算是给自己的一些慰藉吧。
可是,妹妹究竟是死于谁手?王娡一直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妹妹,但想到太医令说死因是“筋脉俱损,将至大限,受惊而导致心窍不济”,想到今日鸿宁殿里馆陶公主那严厉而藏刀的口吻,想到栗姬原本自信的眼神和那发霉的药渣,她不禁怀疑了。
妹妹死后,她将她的不少遗物都带了回来,却独没有注意到那些药包。她换好衣饰,向广明殿走去。
广明殿内,当差的人已所剩无几,只有少数留在殿中,其中包括那名嬷嬷。嬷嬷见王娡来了,连忙行礼。
“嬷嬷不必拘礼,”王娡道,“妹妹在世时,也劳烦您照顾了。”
“服侍王夫人是老婢的荣幸,”嬷嬷拭了拭眼角,“过几日王夫人便该下葬,夫人您可是再来此处悼念一番?常说深宫多怨、帝家无情,可两位夫人的姐妹之情,真令宫中无人不感动。”
王娡静静地听她说完,不置一词。
她坐下,看着这空旷的大殿,这个世间,陪伴自己长大的亲人悉数已去,这殿堂,空得像是自己的心。
她扯了扯嘴角,但自己还是要走下去,不是吗。早在她拿起那对黄玉手镯奔赴向馆陶公主的长亭殿,不,更早一些,在她抛下金家被选入宫中,就该知道,没有回头路。
“姁儿服用的那些补药,可还有剩?”
“有的,夫人的不少生前之物尚未来得及焚烧,老婢这就将它找来。”没一会儿,嬷嬷手提着一堆药包,“这药倒有些灵,记得夫人第一次服用时,一下子便好了,可大概是积痨已久,渐渐地身子却越来越坏,最后服什么药都不见好。”
“是么。”王娡拾起其中一包,紧紧捏住。
月高星稀,王娡在宫人的陪同下,来到暴室前。
“来者何人?”一名守卫喝道,待定睛一看,立马换上谄媚的笑容,“王夫人怎纡尊来此?”
“前日寿安殿的那名犯事宫婢,可在其中?”
“回夫人,正做工呢,”宫内皆传栗姬同婢女诬害王夫人,此时王夫人定是来找那名婢女问罪的吧,他不由添油加醋道,“夫人放心,自那贱婢来到暴室就再没歇过,小人定会遵照太后旨意,亲眼看着她累毙。”
“带本夫人见她。”王娡道。
“是。”
紧随着守卫,王娡来到室内,见那正中的露天晒台上,果然有一女正染练着布匹,身后犹有嬷嬷手执敲扑,时不时地将其鞭打。
王娡仍面无表情:“你们先退下吧。”
嬷嬷与守卫相望,连称是。虽说王夫人宽厚,但这婢女毕竟是害她之人,落到她手中,定是生不如死。这些寻仇的景况,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还正好能偷得清闲。
宫人也退开一旁。
那婢女似乎犹未发觉,大约已麻木。灰暗的月光下,她一遍遍地染着那布匹,动作机械,王娡连喊她几声,她充耳不闻。
大概人知将死,其心也死。
王娡从袖中抽出那包补药,道:“先前,你说药渣中那致人死地的是何物?”
婢女低着头,不答话。
王娡又道:“你可想活?”
婢女的手微顿,而后又继续劳作起来。
“你以为本夫人是来折磨你的么?”王娡皱眉,“来之前,本夫人已打听清楚,你叫青荇,是巴蜀人,先祖为郎中,家中尚有一胞弟……”
“夫人想对婢女的家人做什么?”青荇霍然抬头,“这一切,都是婢女自己造的业,与他们无关,肯求夫人放过婢女的家人吧!”
王娡将药包掷向青荇,道:“打开。”
青荇仍想着家人的安危,但见王娡那平静的神色,她犹疑着将打开药包:“这是?”
“这些药,你看看,其中有没有你说的那害人之物。”
“夫人,”青荇闭目,“婢女在殿上已说,是误认,婢女冤枉了夫人乃是大罪,皇上也不会再怀疑夫人。”
“你只需回答本夫人的问题。”
青荇不明白她究竟想干什么,明明这些都已经过去。她翻拾着,见到一物,果然!又将它放在鼻下轻轻一嗅,才缓缓道:“婢女是将死之身,什么都不怕。夫人若问,婢女便说实情,这物确是婢女所言的附子,可杀人于无形。夫人既将它给王夫人服用,想必对它的药性已了如指掌,何必再问婢女。”
王娡身子微晃,颤声道:“那,为什么太医令未能认出?”
“夫人想必已授意太医令如此作答,何必作态,”青荇摇头答道,“他也未说谎,附子本身可做补药,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不算欺君。夫人,此药之事,婢女只告诉过栗夫人和太子,婢女的家人毫不知情,若夫人肯饶他们一命,婢女来世必报夫人的恩情!”
这么说,妹妹根本不是死于自己之手?
王娡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这么些日子,她活在对自己的迷茫和反复中,一瞬以为自己无情,一瞬以为自己有情,王皃姁死去,她将自己认定为穷凶极恶灭绝伦理之辈,此时,她又觉得自己仍是善的。
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逼问道:“若第一次服用时,顿时大好,渐渐地身子却越来越坏,服什么药都不见好。可是死于此物之兆?”
青荇看了她一眼,道:“婢女对先祖的医理习得不多,但见多了乡人服用此物。夫人形容的,确实与他们症状一致。‘杀人于无形’之说法,也正得于此。”
自己是清白的!
王娡抬眼看那黢黑的天幕,心中与王皃姁的不睦早已随她的死亡而烟消云散,她感到,自己的心依旧是洁净的,只是被恶人误导。甚至与妹妹扭打、将妹妹的尸体抬至寝殿也都成了不得已之举。人给自己找借口,再简单不过。
“若救你一命,你可愿替本夫人做事?”
“夫人?”青荇震惊地看着王娡那阴晴不定的面孔,难道她与公主等人不是一伙的吗?
“太后和公主想让你死,本夫人却偏偏不让你死。”王娡越想越恨,她看着青荇,眼前的这名宫婢是让自己相信自己清白的唯一精神寄托,“她们想杀了你来掩盖罪孽?呵呵,妄想。”
“婢女发誓,只要夫人肯饶婢女一命,婢女定以命相报!”青荇急迫想行礼,却因太过劳累而瘫倒在地,“若有违背,天地当诛,死后遭万虫噬骨。”
“你想活,不那么容易,走到这一步,真想活命就要对自己狠下心。”王娡听着她的誓言,点头道,“即便苟活下来,你也躲不过他人的眼,所以,首先,你的容貌——”
她对青荇附耳几句,青荇大惊,眼中浮升起泪水。
“你若不愿……”
“不,婢女愿受此苦。”虽然泪水扑簌地落下,但青荇坚定道。自己自来到宫中,就没再见过弟弟,若跟着王夫人,待胶东王离宫之日,自己也许能跟着出宫……倘若命没了,什么都是空的,留着容貌有何用,还不是要被乱坟岗中的万蚁吞噬。
“懂得惜命,是个聪明人。”王娡点头,将宫人召来,“去烧来一大锅油。”
宫人疑惑地看了看他们,答应了一声,很快便将油锅搬来。
油火很快被烧得炸腾起来,气泡纷纷裂开,发出“刺啦”的声响。王娡心中不忍,背过身去。
青荇呆呆地看着那翻涌的滚油,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为何自己在宫中这般受苦?她想到折辱自己的宫人,想到弟弟,她要活,要活!
毅然闭眼,她将脸浸没于沸滚的油锅中。
“啊——”
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响彻暴室,闻者皆不忍,门口的守卫、室内的宫人纷纷咋着舌,那样可怖的喊声像是鞭子般用力抽打着他们胆颤的心。
“没想到,王夫人这般狠,这会是什么样的酷刑?”守卫捂着胸膛道。
“宫里的夫人哪位是善类?别说了,当心祸从口出。”嬷嬷稍微镇定些,但也禁不住地害怕。
良久,只见王娡走出,身后的宫人扛着个麻袋。
“夫人?”守卫指了指麻袋,又朝暴室里面张望了一番。
王娡阴寒着脸:“贱婢已死。本夫人这是帮你们弃尸,难道,还做不得这好人?”
“夫人,您这是天大的恩德啊,不过,太后严令要她死,所以小人不得不查验一番。”守卫硬着头皮说这出这话,深怕王娡一怒之下拿他一齐泄愤。
“哦?你既要查验,本夫人就让你查,”王娡回头,道,“将麻袋打开。”
宫人将麻袋卸下,将袋子的一角掀开。
嬷嬷惨嚎了一声,捂住双眼。
守卫看着那不成人形的皮肉,腿软得连退几步,低头道:“这,小人查验完毕,若有冒犯,还望夫人海涵。”
“无妨。”王娡冷冷地别过脸去,宫人将麻袋拾起,扛于肩上随她走远。
待王娡的背影彻底消失,嬷嬷才哭出声来:“那脸……”
“别说了!”守卫心有余悸,“到时对太后上报,只说是累死的就好。”
嬷嬷哭着点头。